他長大了,長大得很徹底,原本殘存的稚氣和嬰兒肥通通消失,個子更高,肩膀更寬,長相清晰得令人恍惚——眼窩深陷,燕目如流水,嘴唇飽滿,鼻尖翹,鼻背通直,臉型如同一氣呵成的書法。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,扒着他的右眼拍照,傳給巫鎮裕,一壁搖晃無相:“無相,快點起床,我們要去醫院!”
無相翻起左眼看他,揪住他的衣領拉倒:“我要睡覺,不去醫院。”
“你真的要去,你不覺得眼睛疼嗎?感覺有在發炎,去了醫院回來再睡呗,不耽誤。”
譚謝換上嚴肅的表情,想坐起來,卻根本動不了,無相的力氣變得更大了,像一座山壓在他身上似的。無相不要他起來,自己也不起來,譚謝拿他完全沒辦法,隻得給巫鎮裕傳短訊:無相眼睛要爛了,不肯去醫院,我拿他沒辦法。
快到晌午巫鎮裕挂電話過來,巫鎮裕的嗓音聽起來非常抓狂,在小小的範圍裡不斷打轉行走:“你現在馬上立刻,去衣櫃裡拿上錢包和身份證去醫院。”無相撒開攥在手裡的譚謝,瞪了他一眼,跟巫鎮裕說不用去醫院,隻是小傷,根本就不痛,已經好了。譚謝聽見了馬上大聲接話:他胡說八道!眼珠子都要流出來了還“小傷”呢?
巫鎮裕氣得連連深呼吸,咬牙說:“我不管你覺得是小傷還是怎麼樣,現在去醫院,我要看到醫生的診斷報告,否則我回來肯定要狂揍你一頓。”
無相想象那個場景,噗嗤一聲笑了。巫鎮裕更生氣地大叫他的名字,告訴無相如果他不去醫院,他就叫救護車。無相問什麼救護車?巫鎮裕講就是上門帶你去醫院收費120元的公共服務,說完問,你自己去還是我叫救護車?
“我自己去。”無相偏臉想了想又問,“你現在是健康的吧?”
“健康?我快被吓死了!趕緊去醫院!”
導演喊準備,巫鎮裕叮囑了兩句,匆匆挂斷電話回到鏡頭前。無相面無表情掉過身看譚謝,譚謝渾身起雞皮疙瘩,仍然講:你真的該去醫院,你沒照鏡子看過嗎?很吓人。
他當然看過,隻不過是瞳孔呈不規則狀,晶狀體渾濁,并且眼白有褐色瘢痕而已,這算很吓人嗎?比剛傷到的時候好得多好嗎。最開始他去豆花店戴眼罩,以免吓到陳姨。
下午,他和譚謝一塊兒去了醫院,深知巫鎮裕不看到結果誓不罷休,恐怕要從劇組請假飛回來。看診的結果就是重度損傷,視網膜脫落,給他做了許多檢查,不過是确認失去視力這一事實。譚謝聽得認真,眉毛像個标點符号那樣扛着,折斷,問醫生有沒有可能做手術修複?醫生說機會很小。很小的真意幾乎等于不可能。無相早就知道,拉着譚謝到樓下繳費,領藥,離開醫院。
“你怎麼會弄成這樣?”
“切菜弄的。”
“你别不把這當成一回事,眼睛很重要的,你看不見了,變成殘疾了。”譚謝講到這裡就哭,一想到由自己說出“殘疾”就有種痛心的感覺,開始哭便收不住。無相拿衣擺給他擦眼淚,說隻是看不見而已。不懂為什麼他們看見就像看見世界末日,生命猶在,不過殘缺。殘缺難道不是人生常态嗎?譚謝反駁他,說殘疾和殘缺是兩回事。無相不懂,所以笑。
他們坐在長椅,等待譚謝平複心情。無相在想巫鎮裕,如果譚謝都哭成這樣,還不知道巫鎮裕看到了要怎麼哭。他現在生氣,抓狂是因為沒有真的見到無相,見到或許立即就會哭斷氣吧。到底該怎麼辦?他唉了聲,譚謝看向他,眼皮微腫:“要不去國外看看吧?說不定還有機會,我給你付錢,刷我的卡。”
“不行。”
你拒絕我還是毫不猶豫。譚謝哭得更厲害了,一半為失去眼睛的無相,一半是為失去機會的譚謝。哭完,譚謝帶無相去餐廳吃晚飯,點了紅酒才想起來無相不能喝。他說他要喝,今晚不吃藥就可以了。縱容他今晚不吃藥。譚謝伏在菜單上選了最最好的紅酒給無相品嘗,捧着臉問他怎麼樣?
無相晾舌頭講難喝。譚謝哈哈大笑,真喜歡你直言不諱的樣子,而長相本來就美,眼睛受傷也不影響美。譚謝想起戲劇中的台詞:善良慈悲,往往長得不美,長得美的呢,往往又刁鑽任性,可還是美的好啊。用在這裡不妙,可感受類似。他覺得自己是那種庸俗不堪的男人,而美使缺點變優點,優點變缺點。
巫鎮裕沒有來電話,直到他們分開,無相回家挂電話過去,沒有接通,廣泛的忙音後是溫柔女聲的英語,中文,英語。他聽不懂英語,挂斷電話,重新撥打,仍然沒人接聽。他喃喃自語着給巫鎮裕發簡訊:阿裕,怎麼沒接電話,還很生氣嗎?我已經去醫院看過了,醫生說沒什麼。等你聯系我。
兩天以後巫鎮裕才回複簡訊:明天我回到洱市,不相信你說的話,眼見為實,你想一想怎麼跟我說。怎麼說?所有人都跟他講想好怎麼跟巫鎮裕說,他根本就想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