禮拜六下午,需要戴帽子而沒有戴的日頭。長恒山經曆了一場浩蕩的山火,重新生長,原本密集的森林稀疏許多。小徑布滿草藤,供蟲豸栖息蟄伏。他們行過,驚起一爿蝴蝶,披散的發絲做了微風玩耍躲避的場地。無相學會走沒多久就期待過類似的場景,和朋友鑽進植物的懷抱,天昏地暗時再跑回家,撲到祖母懷中。他們在那棵吊過浚酉的榕樹旁泊住,火咬去它一側的樹冠,現在發新芽,仍然偉岸。浚酉問他知不知道怎麼發願?見他點頭,浚酉便去到樹的身邊,輕撫樹身,等待無相發願。
天空傳來巨響,一架微縮飛機掠過,狂風忽起。無相閉合雙眼,掐雙手訣舉過頭頂,筆直地向前走七步,睜眼擡頭,正正好離榕樹不到三步的地方,且互為中心。雙手側滑半圓合到胸前,樹葉簌簌。他用家族的語言問:你願意做我願的見證嗎?簌簌聲更綿,因此恭敬地跪拜,發願的聲音穿透長恒山。我起誓——植被瘋狂生長,動物啼叫,生命的響動織成羅網,眨眼間将它們網在其中。
榕樹重獲樹冠,向上拔起數米,樹冠擴散遮天蔽日,麻雀銜草飛來築巢。而後轟然開花,滿樹粉白,樹枝伸向他,在他的發間留下完整的花朵。浚酉忽然笑出聲,他茫然地站起身,不知原因地看這片森林的變化。原本要耗費多年才能修複的瘡口已然痊愈,那些被砍倒的樹樁上生出新枝,以極其快的速度長成十歲小樹。
無相躲到浚酉身邊,縮窄肩膀,臉頰埋進浚酉後背。他所知道的發願是如果成功,樹葉掉落,樹木枯死再生,從來沒有人說過會有此種景象。
“山山,你不能回三山了。”
“為什麼?我要回去的,要死在三山才行呀。”
“長恒山要你了,你得死在這裡了。”
浚酉把他拉到懷裡,攬着他看它們,似乎能聽見它們微笑慶祝的聲音。他呆呆地撿起笑的種子,笑容在他口目中生根,發芽,蓬勃生長。真的嗎?二哥。這是不是意味着上天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?浚酉蹭他的臉,猛地把他抱上左肩,讓他能看得更高更遠。沒錯,這座山喜歡你,想要承認你的生命價值。
幽深的森林中透進迤逦日光,粉塵飛舞搖動,葉片花朵反射出五彩的光波。此時此刻,他有靈肉合一的感受,和浚酉唱起歌來。
浚酉告訴無相,榕樹是最容易做成樹王的品種,因其獨木成林的特性。它做了你的見證,所以現在它是長恒山的樹王,樹王的名字就是山的名字。無相摸着它叫它長恒,有回歸童年,彌補遺憾的感受。
他落地後立即親吻浚酉的臉頰,朗聲講謝謝二哥。浚酉無可适從地偏過臉,四歲以後就沒人再親過他,稍微臉紅。他在老闆身邊時,所有人都當他是條狗,就連他自己偶爾也會覺得混亂。隻有無相把他看作人,看作喜愛的二哥。看見無相會覺得沒那麼悲慘。
他們天黑後才回到城市,無相送他絨毛小狗,他掐着它的尾巴跟無相約定兩個月後巫鎮裕回來他就再來一趟,幫忙完成扭轉命運的儀式。無相投入他的懷抱,緊緊地箍他,講:就算他不會死,你也别悶悶地挨打,跟他鬧也不會怎麼樣。他推無相的腦袋回,你還是想想怎麼跟他說眼睛,有的是給你的眼淚。
浚酉走了,消散在霓虹燈的光色。無相回到寂寞的生活,按時上班,按時下班,無聊時給巫鎮裕傳簡訊,或者到山上去跟動植物玩耍。他習慣這種寂寞,有時感到手腳關節疼痛,不以為然,趴在晾幹的地闆上玩兩個娃娃,言語分飾兩角。女主和男主角,把書裡的台詞和情節重現一遍。
他快把那些三俗小說看完,最後一本還剩十頁,每本講的故事大差不差,我愛上你了,我不承認或者我沒發覺,就這樣開始折磨對方,壞掉以後突然承認愛,盡力修好對方。真是莫名其妙,既然愛,那從一開始就應該珍惜對方啊?幹嗎等到壞掉以後才作出幡然醒悟,浪子回頭的姿态。
如果他是女主,一開始就不會找“隻對我好”的男人,本來就要選“對大家都好”的人才對呀。就像巫鎮裕這種?他為這個聯想打了個寒顫。除此以外就是性關系,親嘴上床,折騰來折騰去。他從中領悟到的有兩點,有結論亦有疑問:
一、性關系本質上是種代表着破壞與□□的活動,情感在其中充當着潤滑、調節、改善的作用,使人感到不再與他人,與世界分離,而失去情感就意味着兇蠻真相的徹底曝露。
二、到底有什麼迷人的部分使得所有人投身進去,而根本不管情感的真假?
他在電話裡問巫鎮裕,巫鎮裕沒有答案,支支吾吾地講其實我也不知道,要經曆過才會知道真相怎樣。他沒有追問,傳短訊去問譚謝,譚謝同樣說不知道。性是現代社會的秘境。
洱市完全進入秋天,滿街都是脫落的樹葉。人們從短袖改換成長袖,他找出巫鎮裕的衣服來穿,不想去買,扯了些布回家,做了一半忽然生氣甩到旁邊不肯再繼續做。脾氣來得莫名,他自己都有點難以理解,甚至在巫鎮裕回家前幾天發了好幾通脾氣,巫鎮裕被搞得極其焦慮,睡不好吃不好,擔憂他是不是身體上不舒服,晚上非要跟無相挂着電話睡覺,因這個無相也發了脾氣。
那天發完脾氣,癟着嘴跟巫鎮裕道歉,還哭了一場。巫鎮裕哄他說沒關系,讓他挂着電話睡覺。淩晨兩點多,巫鎮裕被無相的嗔喚聲吵醒,混雜着踢被子的聲音。巫鎮裕叫他許久他才醒來,坐起身哭。巫鎮裕急急地問他怎麼了?不舒服馬上去醫院。是不是感冒?天氣冷了。
無相沒答,摳抓關節處,捏拳砸,不見緩解,抓着手機縮到床邊直哭。巫鎮裕聽着他哭,簡直想立刻飛回洱市,可他還沒拍完,還有兩場戲。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回家。他哄他,給他講故事,講一句要提十個問題,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,鬧到天光,無相才睡着。而他要去拍戲了,想了想給譚謝傳簡訊,拜托他如果在洱市去看一眼無相。同事叫他去片場,他應了聲,有點着急,差點忘記帶三角巾,出門了又跑回來拿。
恰好這兩天裡譚謝真的在洱市,收到簡訊就從市中心過來,站在他們家門口捶門,一邊叫無相的大名。大門拉開時,譚謝看見無相有大跌眼鏡的感受。你,你,我才多久沒見你?什麼呀?我困。無相不明所以,困頓地打哈欠,把他拉進家門又往床上鑽。譚謝跟到床上扒他的眼皮,再看他的身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