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再跳。
三息之後,術陣緩緩沉息。
印記定格為一個完整術圈,中央映出淡淡銀光,如水面映月。
晟族大長老立于祭台前,沉默良久。
他回頭望向祭司與族長,輕聲道:
“印已對。”
“神已現。”
“那是——真正的殼母。”
“不可擾。”
整個族殿歸于沉寂。
無人高聲,無人質疑。
如同所有舊籍中所記載的那樣:“母皇現,百官跪,神不得問,巢不得追。”
晟族之中最年長的術殼記錄者顫聲寫下今日族文:
“殼母之下,唯母皇為尊。”
“已降世,不可問。”
“當其願歸,方可迎殼。”
而在山屋中,璃笳重新閉上眼,緩緩轉身,枕回奧潤懷裡。
她并未再說話,隻伸出術尾,安靜纏住奧潤手腕。
那是她告訴奧潤:
“我知道你是誰。”
“但我也知道,我和姐姐,不一樣。”
——
那夜璃笙入眠很早。
她抱着璃笳,兩人并排躺在褥上,術簾未拉緊,風微微拂過她額發,帶出些許夢境邊緣的潮濕回聲。
她夢見一片海。
海水極深,極靜,沒有魚,也沒有流,隻是從下方緩緩升起一圈圈術紋,像殼圈疊嵌。
她聽見有人在喚她。
不是奧潤,不是黎溫,不是雅琪。
是——她從沒聽過的聲音。
那個聲音說:
“你要回來。”
“殼是空的了,等你。”
她在夢裡走下去,走得很慢,每一步腳下都是柔軟的水紋,術咒在腳底浮動,像是她從出生起便被刻在體内的印。
當她再次睜眼,天剛微亮。
璃笳還伏在她身側睡着,她卻輕輕起身,披了件術袍,走到外屋。
奧潤已經醒了,坐在窗邊給嬰衣縫邊。
他擡頭,看見璃笙那眼神。
不是不安,也不是愧疚。
是一種已然決定了的平靜。
璃笙走過去,坐在他對面,很輕地說:
“我昨晚,夢見深海。”
奧潤眉微蹙。
璃笙垂下眼,語氣比以往更溫和:
“我知道我和她,遲早要回到那裡去。”
“我聽見殼在喚我……像你當初聽見它要你留下的那樣。”
奧潤将針停下。
他沒有回應,但手指微微收緊,線尾斷了半寸。
璃笙繼續說:
“她是母皇,我知道。”
“我……不是她,但我也不是‘普通’的。”
“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已經在慢慢變化了,術頻……開始往她那邊靠。”
“我能順着她走。”
“能像你當初帶我那樣,帶她下去。”
奧潤終于擡頭,聲音一字一頓:
“你還小。”
璃笙輕輕搖頭:
“你也才不過十八歲就開始生。”
奧潤咬牙,低聲反駁:“我不是自願的。”
璃笙目光卻一動未動,語氣極穩:
“我知道。”
“所以我才想告訴你——我是願意的。”
“我不會像你那樣痛,不會壓,不會裂。”
“我能孕,是因為我天生能。”
雅琪的聲音在此刻适時響起。
她站在廊下,沒有打斷,也沒有急着勸。
隻是看着奧潤,緩緩道:
“她說得對。”
“純母體……本就擁有完整的‘自育能力’。”
“她們體内不靠術灌、不靠殼壓——她們本就是生為‘巢’,生為‘歸殼’。”
“她不會經曆你經曆的那些。”
“她隻會經曆一種過程——順滑、溫軟、像水流歸海。”
“因為她們——不是被迫育者。”
“她們,是歸源的本體。”
奧潤閉上眼。
指尖還有些顫。
但璃笙已重新坐正身子,平靜地擡頭,輕聲問:
“如果她生來就是母皇,那我……是不是她最先的‘殼’?”
奧潤張口,啞然。
璃笙笑了笑。
“那就夠了。”
她低下頭,将手放在自己小腹上——那裡并沒有灼熱,沒有膨脹,甚至幾乎還沒有啟動。
但她知道,那地方早晚會盛起些什麼。
她願意。
也準備好了。
——
“我們可以讓她試一次。”
這是雅琪提出的建議。
不是命令,也不是催促,隻是一種溫和的替代方式,帶着極高的體貼性:在真正的歸巢之前,先做一次确認。
奧潤沒有立刻答應。
他隻是沉默了很久,才問出那句聲音極輕的問題:
“她會疼嗎?”
“不會。”雅琪說。
“她不會經曆你那些。我們隻需要引出她術頻下方的靈根,讓它先自我構築一次‘假生核’。”
“術核會在三日内形成一枚空卵,無精息、無感體,僅有殼與流層。”
“等殼成了,便可産出。像呼一口氣一樣。”
璃笙聽後,隻點了點頭。
她沒有退縮,也沒有驕傲。
隻是輕聲應了一句:“我願意。”
術室設在木屋後的靈閣下層。
那是整座山屋靈壓最低、最安穩的角落,沒有術陣幹擾,也沒有靈光暴動。
璃笙卧于術席中央,褥下墊着軟帛,術尾卷起,胸前覆着隔頻紗。
雅琪在她臍下輕貼一枚引術靈印,注入三滴溫和導頻液。
整個引導過程持續不到半炷香。
璃笙隻覺得小腹一陣溫熱,有一種極淺的飽感,像一枚不帶重量的氣泡緩緩貼靠内腔,然後在體内“安住”了下來。
雅琪點頭:“術印接受良好。她已經孕住了。”
奧潤站在門外,聽見那句話,手指微緊。
三日後。
術頻自動滑落至腹底,璃笙無任何異感,隻覺腹部略沉,如飲過溫茶一般。
她自行行至術室中段,照雅琪教的方式調息引導,身體輕微一蜷。
約莫半柱香後,術頻震一次,臍下光紋微啟。
一顆無聲的、純淨的靈卵,順勢而下,輕輕落在接殼術帛上。
整過程無血、無痙、無裂。
甚至連奧潤在外都未察覺到異常。
是雅琪溫聲走出來,将那顆靈卵托于掌中,遞給他時,他才怔怔望見:那顆卵如月白晶石,外殼飽滿、流層完整,雖無生命,卻比他曾産下的任何一顆——都更加清澈、穩定。
奧潤接過那顆假卵,手指微顫。
他望着那卵半晌,低聲道:
“她做到了。”
璃笙随後走出房門,臉上不見疲态,隻有些輕微倦意。
她坐到奧潤身旁,将他掌中的卵輕輕扶正。
“不會痛。”她輕聲說。
“也不會累。”
“我隻是呼了一口氣,就讓它出來了。”
奧潤靜靜看着她。
他忽然覺得自己一直守護的東西,終于找到了真正能夠承接它的人。
不是被迫去承,而是可以安心留下的那種“承”。
璃笙沒有再說話。
她将那顆假卵抱在懷中,像在熟悉那個未來的重量。
她不知道,真正的“生”會是什麼樣。
但她知道,這次,她真的準備好了。
屋中很靜。
奧潤終于擡起手,落在璃笙肩上,輕輕按了一下。
他說的聲音很輕,卻是整個冬末以來,他最放心的一句低語:
“她不會痛的。”
“你們……都不會像我那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