廟中的靈陣已沉。
封殼術印穩穩落在結界中央,二十枚未認主的靈殼漂浮其間,被溫度均衡符鎖住光息,仿佛從未存在于生者之中。
黎溫立在陣邊,手指緩慢收攏最後一枚術符,将全部光陣與浮殼收束為一枚印盤,封入廟心石底。
奧潤站在門前,一步未近。
從清晨到現在,他都未說一句話,隻是靜靜靠在門扉邊,望着廟内那些漂浮未散的光。
風吹入廟中,卷起塵灰。
黎溫走到他身邊,輕聲道:“走吧。”
奧潤沒有應聲,卻緩緩擡腳。
他的步伐仍舊緩慢,似乎身體還未完全從那場沉重的排壓中複原。
但他沒再拒絕前行。
隻随黎溫向廟外邁出一步。
廟門未關。
他們沒有回頭。
直到走出數丈,穿過林縫,廟頂的半圓石紋終于淡出視野時,奧潤才輕輕停了一瞬。
不是為了看——
而是風拂過側臉,他忽然意識到:
那裡再不會有人去碰那二十顆殼體了。
也再不會有人逼他,面對它們。
黎溫察覺他的停頓,轉身望來。
他沒有催促,隻靜靜等着。
奧潤并未多留。
隻擡腳,繼續往山路深處走去。
舊路是黎溫帶的,穿林而上,繞過兩處斷岩後便接入山徑。
霧氣微重,光線層次模糊。山間石道年久失修,濕苔下掩着斷碎的靈印痕迹,是早年山殼族人避遷時留下的。
黎溫走在前頭,步伐不快,時不時回頭。
他知奧潤腳步輕緩,呼吸偶有滞頓。
但他不催他。
山風吹來時,奧潤微微側身。
他仍未出聲,但行至崖角時,忽然擡頭望了一眼遠處的天光。
黎溫察覺,随口道了一句:
“快了,前面那處舊宅還能住,原來是我師長留下的隐居點。”
“你可以不住主室,院子西角的偏屋沒封,也能避風。”
奧潤點了點頭。
像是回應。
他們就這樣,一前一後地走着,穿過舊林、踏過青石階。
風吹不動他們衣角上的靈符,卻吹動了沉默裡最輕的一層東西——
是廟中未說完的那句話,
是被埋在喉底的那個念頭,
是他們都沒有開口的那一瞬微光。
黎溫沒有回頭。
但他知道,身後的那個人,終于肯離開那座廟了。
——
天色将暮,霧氣開始在山林之間纏繞成條。
黎溫選了一處岩背為屏的小窪地暫歇,林葉稀疏、地勢内陷,結界術易成,不會被高空靈探所感。
他沒問奧潤願不願停,隻在布陣時說了句:“我們在這過一夜。”
奧潤沒有反對。
他隻是坐下,不遠不近,背靠着那塊被苔藓覆蓋的岩面,神情倦淡。
靈符封好後,黎溫從包中取出幹糧與保靈水壺,送去一份。
奧潤接了,沒吃多少。
但這一次他沒有推開。
他隻是慢慢喝下那壺水,動作很輕,像怕擾動什麼未穩的東西。
夜風轉冷,結界邊緣升起一層淡光。
黎溫坐在對面,看着那人靜默地坐在石壁旁,影子在光幕中被拉長,像沉沉殼體未合之形。
他忽然出聲:
“你還記得你第一次被送進殼池的時候嗎?”
奧潤沒答。
他隻是低頭,将手指收回衣袖裡,像把整個身體都藏起來。
黎溫沒有等回應。
他低聲說着自己的記憶:
“那時候我剛調來塔内,聽說要從純血裡挑一人改殼。”
“我以為會選年長些的。”
“你被帶進來那天,連名字都沒說,隻站着。整個人白得像光陣外灑進來的霧。”
“後來,我一直記得那個畫面。”
他聲音不高,不是自言自語,更像是念給某個沉在靈息中、不肯回望的殼體聽。
風吹過林縫,草枝擦過結界邊緣,發出一聲輕響。
片刻後,奧潤忽然低聲問:
“……你不會覺得我像異類嗎?”
他沒看黎溫,像隻是随口問的。
但語調太平,像平到不該從這張口裡發出。
黎溫答得很慢,也很輕:
“你是特别的。”
“不是異類。”
奧潤擡了擡眼,望向結界的頂。
“特别有什麼用?”
“别人看我,隻會想到那二十顆。”
“你……也是。”
這句像是一場未開戰的試探。
他沒有等黎溫辯解。
隻是低頭,将半瓶水放回石邊。
聲音低極了,卻不含情緒:
“我知道的。”
“你也在忍我。”
黎溫沒回話。
他隻是起身,将篝火的光收緊一寸,讓夜更黑一些。
黑得看不清彼此。
黑得可以藏住這些“明知不是争執,卻不知怎麼靠近”的話。
然後他說:
“我在等你願意信我。”
夜色沉了下來。
奧潤沒有再回頭。
但這一次,他沒有躲開火光。
——
霧嶺常年潮寒,抵達山腰時,天色尚未全亮。
黎溫停在一處隐于藤木後的石階口,手掌貼上岩壁,喚出一枚早年封印術的回印。
一聲極輕的“咔”響傳來,石門緩緩往裡退。
門後是一道斷院。
地上青石已裂,舊藤挂在瓦梁之上,靈息殘損,不見曾經結界。
奧潤站在門前,沒有動。
他的目光掠過庭中散落的枯枝,沒有說話,也沒有邁步。
黎溫先行入内,低聲道:“從這邊繞過去,有偏房還算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