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溫醒得很早。
廟中仍是昨日的模樣,靈陣未撤,術符靜伏,中央浮陣上,二十枚淡白的靈殼排成弧形,漂浮于陣心上空,無聲無息。
空氣中沒有昨日那般強烈的靈壓波動,但餘息尚在,像一層未散盡的潮濕,挂在皮膚上。
他站起身,先是為結界補了一道遮靈符,然後才走向術墊中央。
奧潤還在那裡。
他側卧着,姿态未變,發絲淩亂地貼在頰側,雙手收于身前,像是整夜未曾翻動。
黎溫蹲下,輕聲喚:“……奧潤。”
沒有回應。
他又等了片刻,再喚了一聲。
這一次,奧潤睫羽微顫,緩緩睜開眼。
他的目光有些遲鈍,先是看向廟頂破瓦透出的天光,又掃過身下靈紋微光,最後緩慢地移向前方。
可當他的視線快要觸及廟心那一圈懸浮的靈殼時——
他頓住了。
他沒有看。
隻是閉上眼,仿佛那一眼所見的東西,是他不願承認的異物。
他輕輕轉過身,将後背朝向那一片靈光。
黎溫察覺了這細微的動作。
他沒有出聲,隻取來淨水壺,斟了一小杯,放在奧潤手邊。
杯中水溫溫潤,不燙也不涼,剛好适合醒後調息。
奧潤卻沒有伸手。
他隻是緩緩坐起,動作極慢,像是怕牽動體内什麼尚未複原的靈構。
他的發尾垂落,覆在肩側與前襟之間,眼神始終低垂。
哪怕坐起,他也從未回頭看過廟心。
黎溫試探性地将水遞近了一些:“你現在需要喝點東西。”
奧潤微微側目。
沒有拒絕,卻也沒有接。
隻是将目光轉向廟外的那道殘破門縫,仿佛外頭正有風吹進來。
黎溫沒有再勉強。
良久,奧潤才低聲問:
“……它們,還在?”
語氣平淡,卻聽不出一點情緒。
黎溫看着他,點了點頭。
“我沒動。它們穩定下來後,我就設了封陣。”
“它們還未被認主。”
“我不會認的。”
那句話很輕,卻極清晰。
說完之後,他低頭,看着自己的手。
那雙手——曾在劇痛中緊握地磚,也曾在排息崩潰時顫抖不止。
如今卻極靜,隻搭在膝上,像一具失去指令的末端殼體。
他低聲道:“我不要再碰它們了。”
黎溫沒有答。
廟中一時安靜得仿佛什麼都沒有。
隻有那些漂浮在靈陣上的靈殼,在微光中一圈圈旋轉着,仿佛從未誕生過。
這一刻,他終于明白。
——不是奧潤排出二十枚靈殼後拒絕了“接納”。
是他,從一開始就沒想承認自己“曾生下”它們。
——
午後時分,廟外風止。
殘光自裂縫灑入,斜落在廟心的靈陣之上。
二十顆靈殼仍穩穩懸浮,環形排列,未發出半分波動。
它們如空殼,不動不言。
奧潤坐在廟角,從醒來後就再未說話。
他靠着舊布堆,眼神投向門口,整個人沉在光影之外,像與這座廟中其他一切都無關。
他沒有再提那些靈殼。
也沒有再問它們還會不會留下。
他隻是避而不視。
黎溫未打擾他。
他靜靜走入術陣中央,蹲下身,一顆顆檢查浮動中的靈殼狀态。
排壓時靈息外洩劇烈,若不及時穩定溫養,極易發生散殼或碎紋。
他先将靈溫調入恒息模式,再用清靈術帶細細拭去浮陣上的術紋殘痕。
整個過程,他沒有動用指尖,隻憑靈術托舉、旋轉、封印、穩定。
他在用一種最安靜、最溫和的方式——守住它們。
清理完第十七顆靈殼時,他忽然停頓了一下。
那顆靈殼比旁邊幾枚略大一圈,靈溫微高,表面殼紋并未完全融合,像是未完成應合便被強行推出的模樣。
他記得這一枚。
當時,奧潤幾乎昏厥。
黎溫指尖懸停在那殼體上方,片刻後收回手。
他沒有再碰,隻輕聲道:“我知道你不想看它們。”
“那我來替你守。”
身後沒有回應。
但他沒有期待回應。
他隻是說給這間廟聽,說給他手中懸浮着的這些“無人願接”的靈殼聽。
黃昏将至。
廟中的氣溫微降,靈溫也趨于平穩。
黎溫為浮陣加了一道護封,将靈殼群封入柔和結界内,徹底與主陣分離。
這樣,即便奧潤醒來、起身,也不會第一眼再次看見它們。
他知道這件事——奧潤不會說,但他會介意。
傍晚,黎溫在一旁煮了些靈根粥。
沒有勸說,也沒有遞上去。
他隻是把粥放在一旁,蓋上帛布,讓溫度維持得久一些。
然後轉身,繼續守廟門外的一線風口。
直到月升,他才輕聲開口:
“……今天已經過去了。”
“你還在,挺好的。”
這句話很輕,沒有問,也沒有等回聲。
但他知道,廟角那人,雖然低着頭、閉着眼,卻——始終未睡。
黎溫将粥盞收空,又熬了一壺靈草水。奧潤還是沒喝。
不是拒絕。
而是像從未注意過。
他這兩天很少發出聲音。
除了必要的應答之外,他更多時候都坐在那一角,目光垂着,不語、不視、不碰。
像與自己所處的這個空間之間,劃了一道無形的界限。
那道界限把他和那些靈殼徹底分隔開。
黎溫坐在廟心邊緣,望着光陣中那二十枚淡白殼體。
它們已被他重新排列,靈溫封定,不再有任何波動,也不會主動靠近奧潤的位置。
它們被溫柔地隔開了——正如奧潤所願。
但也因此,顯得格外孤單。
他斟酌許久,終于在某個黃昏天光褪盡前,試探性地問了句:
“你……要不要給它們取個編号?”
“便于封存的時候标記。”
這話說得極輕,沒有任何強迫語氣。
隻是一個小小的建議,像是試圖建立某種理性距離。
可片刻之後,奧潤卻開口了。
他的聲音冷得像石。
“我不取。”
黎溫一愣,側過身去看他。
奧潤沒有看他。
隻是靜靜坐着,目光落在地磚一處破裂的邊角,像看一片毫無意義的灰塵。
他再次開口:
“我不會碰它們。”
“也不會認。”
“它們和我——沒有關系。”
他一字一句說完,唇線緊繃,像是在用盡力氣封住某種回流的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