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念棠向導師請了假——其實讀博期間自由度很高,哪怕不請假也不耽誤什麼。
江勖帶回了一箱的信,信上貼了郵票,卻沒能寄出去。
江勖還帶回來白念棠參與編寫的《高考物理十年真題詳解》,卷子上密密麻麻,遍布着演算的筆迹。
江勖說,他沒事的時候,就會掃碼看着白念棠的講解視頻,做做高考題,借此放松大腦。
這是他另類的休息方式。
說實話,白念棠無法理解他。
江勖鄭重其事地報告單遞給白念棠,眼睛濕漉漉的,比熟透了的葡萄還黑:“我的病已經治好了。”
“所以——”江勖的眼睛極亮,“你說的話,還算數麼?”
白念棠喝了一口水,眼睛被擋在茶水的霧氣之後,“我說的話向來是算數的。”
“但在那之前,我想去見見我的……”他垂下眼睫,翠綠的茶葉在水面浮動,在心間滌蕩出輕微的波紋,他斟酌措辭,“血緣意義上的父親和母親。”
一直以來,白念棠都不敢向父母詢問自己的真實身世。
如果他是被遺棄的呢?
如果他的雙親已經不在了呢?
但是既然決定要和江勖結婚,那麼白念棠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真實的身世。
不僅是對江勖負責,也是對他自己負責。
江勖愣了愣,握住他的手:“你不用勉強……其實我并不在意你的身世,對我來說,隻要是你,就足夠了。”
白念棠并沒有因為江勖的話動搖,第二天,他們稍作休整,來到了白家大宅。
夏桐從櫃子深處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,抽出一張老舊的、泛黃的照片,推到白念棠面前。
一個約莫十六歲的少女,身後是雪白的羊群,披着厚厚的藏袍,對着鏡頭,羞澀地笑着。
她低着頭,并不露出牙齒。
那女孩極美,眼睛是極淡的琥珀色,在烈日下,泛着近乎于鑽石的璀璨光澤。
她的膚色白皙,挂着高原紅,露出的皮膚說不上細膩,衣服很幹淨,但邊緣毛糙卷粗,看起來,并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。
白念棠的心髒泛起鈍痛。
“我和你爸爸在三十年前,用當時的話來說,叫叛逆青年,嬉皮士,喜歡文藝。我們開着越野車,滿世界地玩。我們去了藏區,租了個摩托車,在高原上側翻了,”夏桐的眼角流出淡淡的笑意,“車壞了,我和你爸爸的腳摔傷了,走不了路,荒郊野嶺的無人區,沒有信号,根本找不到人。”
“當時很冷,我們還聽見狼群的叫聲,我們餓了一天一夜,以為自己要死了,還寫了遺書。結果這個女孩子出現了,她把我和你爸爸救了回去。”夏桐的手指摸過那女孩的臉,“那時候她才十六歲,她居然會開三輪車,就像你一樣,是個天生的車手。”
“我跟她說了許多外面的事情,她告訴我,她隻念了初中就沒繼續念了,她是個孤兒,被大喇嘛收養的,沒有錢離開。”夏桐抹了抹眼角,“我說她是我和你爸爸的救命恩人,無論她以後遇到什麼困難,我們一定全力幫助她。”
“五年後,我再次遇到了她,”夏桐抽出另一張照片,那女孩長開了不少,眉眼透露出驚人的美麗,美得讓人不敢直視,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吸走魂魄。
她的臉色蒼白無比,瘦骨嶙峋,即便嘴唇幹涸,目光依舊流出母親的慈愛來,細長的手指放在隆起的腹部上,小心翼翼的,像是捧着稀世珍寶。
“她懷孕了,孩子的父親是江南人,我不清楚他們怎麼認識的。”夏桐歎了口氣,“他們分手後,那青年就回老家訂了婚,她也就沒有打擾他們。”
“她找到我,想向我借些錢,把孩子生下來。”夏桐看了看白念棠,目光極其複雜,她想起了當年把手放在女子腹部時,那肚皮在她手裡動了動,幾乎是一刹那,她的心裡就湧現了無窮的母愛——她當時就承諾,要做這個孩子的幹媽。
“我當時剛剛流産不久,覺得我和這孩子有緣,就同意了。”夏桐深吸口氣,目光流露隐痛,“她生孩子時羊水栓塞,沒能搶救回來。我們按照當初的承諾,收養了你。”
夏桐從袋子裡掏出一本厚厚的牛皮本,放在桌上,“這是她的日記,不是用漢語寫的,我們看不懂。你可以看一看,現在翻譯軟件很靈敏,她肯定有很多話想對你說。”
“本來想等你年紀再大一些再告訴你的,但是現在讓你知道,也不晚。”夏桐拿出手機,那屏幕上是曾經風靡全國的大陸第一美女明夢,皮膚白得透明,微微偏過頭,側臉的線條清冷如同雨天的白瓷。
“這是你的姑姑,”夏桐從關聯詞條裡點進去,畫面轉換,儒雅俊秀的臉跳出來,那男人的頭銜極長,個人簡介就寫了四五行,出身南省的名門望族,往上兩代都有詳細的詞條記錄。
他目前擔任某知名高校的副校長,是醫療儀器方向的大佬,去年剛剛當選了院士。
“這個,就是你媽媽當時的……”夏桐頓了頓,“男朋友。”
“我聽說他之後回去找過你媽媽,之後訂婚也取消了,目前終身未娶。”夏桐的眼睛在那男人的臉和白念棠之間轉了一圈,心說這孩子比起像父親,反而更像姑姑。
“你如果想去找他,就去找吧。”白尚咳嗽了兩聲,他搓了搓手,神色有些忐忑。
“你媽媽的名字叫俄色卓瑪,意思是海棠花一樣的仙女。”夏桐的聲音飄過來,“所以我給你取名叫念棠,就是懷念她的意思。”
白念棠把照片和日記本放在包裡,離開了。
他請了更長時間的假,把自己關在房間裡,逐字逐句地翻譯母親遺留的日記。
他今年26歲,但是母親去世的時候,也不過21歲。
他已經比母親更年長了。
那筆迹尚且稚嫩,年輕的母親對着神明許願,保佑她的孩子一輩子平安順遂、無病無災、富足豐饒。
一個星期後,白念棠拖着行李箱,穿上沖鋒衣,以學術采訪為由頭,聯系上了明海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