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……副指揮使他們去搬送過來的物資了,那裡應該還需要幫忙。”那醫士猶豫了一下,見他臉色無恙,便也松了口。
“那我能幫什麼忙嗎?”靜安自他身後站了出來,一雙眼睛看着他。
“裴将軍,這……”醫士望向裴安,無聲向他詢問。
“他想去便讓他去吧,人交給你了。”裴安說完就轉身離開。
“那你便去後面幫忙煎藥吧,你會吧。”醫士有些不确定地問道。
“會的。”靜安認真地點頭。
“好,那就跟我來。”
自盛京中運來的物資停放在城中,将士們推着車一袋袋地運着,羅副指揮使正站在最前方清點。
“羅成,這月送來了多少東西?”
“裴将軍,你怎麼來了。”他有些詫異地回頭,随即蹙起了眉,“這月的比上月還要少上不少,還要再分去另外兩州,怕是……”
“想想辦法自周邊的州調些糧庫的糧食與藥物。若還是不行,我便寫信去盛京求助。”
“隻能如此了。對了,裴将軍,這是随物資一同來的信,是給你的。”羅成掏出了兩封信,交到了裴安手中。
裴安有些疑惑,一封信是他父母來的,另一封則沒有署名,信封上一片空白。
父母的信中是對他的關心,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各種細節,要他照顧好自己,一看就知是他母親的手筆。
他笑着将信疊好放回,塞入衣服之中,旋即又打開另一封。
飄逸而灑脫的字迹,行文簡潔明了,交代了此次物資減少的緣由,以及半月後餘下的物資會到。第二張信紙上則是一張藥方,是他根據病症開的,讓他試試,有用就用,沒用就扔了。
“咳咳,裴将軍。”羅成瞥了眼那幾乎滿溢着笑容的臉,心想,這莫不是裴将軍的心上人來信。
“嗯,不必擔憂物資了,易首輔已經解決了,餘下的半月後到。”
“那便最好了。”
羅成松了口氣,随即反應過來,那信易首輔來的……那裴将軍一定是因為知道物資問題解決了才如此興奮,一定是如此。
裴安将信收好,然後便去幫忙搬運物資,羅成清點完東西,便也一同加入其中。
直至未時才得了空閑,同衆人用完午膳便馬不停蹄地拿着方子趕去了方院使那處。
“裴将軍,你這傷還沒好就往這裡跑,怕是會病氣入體,趕快回去歇息。”方院使滿臉不認同,語氣中都帶了幾分怒氣與斥責。
“方伯伯,你看看這張方子,能不能用。”他拿出那張方子,期待地看着方院使。
方院使接過,他原先就不抱什麼希望,不過在看了藥方後,他的眉目舒展,露出幾分笑意。
“不錯,這方子值得一試。”他捋着胡子,随即好奇地看向裴安,“不知這方子是哪位聖手所開?”
“咳,是易首輔。”
方院使愣了愣,眼裡閃過疑惑、不解和驚訝,最終發出一聲感歎,“易首輔…竟還會醫術。”
原先想回盛京讨教一下的心思歇了,他可沒那個膽子湊到那位的跟前。
“是,赈災之時遇伏,是他出手救了受傷的兵士。”
方院使見裴安一副炫耀的模樣,扯了扯嘴角,人家厲害他擱這樂個什麼勁。
“得得得,裴将軍你還是回去休息吧,這方子我去試試。”方院使揮揮手趕人,自己則急急忙忙地離開。
裴安明面上應着但仍是幫着到了夜間,回去時恰好碰上了同樣回來的靜安,他見他雖然滿臉疲憊,但卻是有了幾分精氣神。
“小和尚,如何?”
“裴将軍,我想留在這裡幫忙。師傅師兄犯下的過錯合該由我來彌補,為他們贖罪。”靜安隻是垂着眸,雙掌相合,深深一禮。
“你彌補的了嗎?”裴安的語氣不怎麼友善,帶着些刺。
“或許用盡一生都無法償還,但我不會放棄,哪怕是用自己的命。”
他的命,原也就是師傅他們給的。寒冬臘月,他被人丢在靈台寺之外,是他們将他救起,教養他長大。從呀呀學語到蹒跚學步,每一處回憶都有他們的身影,他抛不下這些。
“那你就去做吧。”
裴安留下話便往自己的房間而去,他捂着腹部,傷口似乎又裂開了。回去解下裹簾,血已經浸染。
他面不改色地擦拭,上藥,纏裹簾,額上布了層細細密密的汗水。處理完傷口,他仰躺在床上,舒了口氣,心想,那小子下手還挺狠的。
閉上眼,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一人的模樣,那些疲憊便都消散了。白日裡無暇顧及,夜間閑下來時才得空思念,去想一想這份說不出求不得的情。
放任自己沉溺其中,緩緩入眠,次日又繼續投入忙碌之中。
*
那新的方子有了些見效,方院使見到了希望,也有了勁頭,臉上都帶了些笑意。
疫區因此更加忙碌起來,人手不夠,裴安便也過去幫忙,連續數日的奔忙讓他的傷勢久久不愈,但因為不影響行動,他便也不在乎這些。
這方藥用下去,方院使也發覺,雖是能暫時抑制住病情,卻并不能根治,他便以此方結合先前的經驗改進新的方子,以求這徹底除疫之法。
這日,他正埋頭翻着醫書,苦苦思索着這改進的法子,一人卻急匆匆推門進來。
“方院使,還請你去為裴将軍看一看。”
方院使原是因為被打擾而惱怒,但聽此,他立即放下了書起身,滿臉緊張,“裴将軍怎麼了?”
“今日為城中百姓分發物資時他突然暈倒了,疫區少不得人,姜院使便讓我們來尋您。”
方院使背上藥箱,步履匆匆,“走走走,還待在這裡做什麼。”
進了屋他便直奔床前,見裴安閉着眼躺在上面,臉色微紅,他探手試了試溫度,竟是燙的吓人。
拿出脈枕把完脈,他的眉心更是皺到了一處,撩起衣服解開了裹簾,那傷口更加猙獰可怖了些。
“我早早便說,讓你好生修養,你偏是不聽。這下好了,傷口發炎,害了高熱,還染了病氣。”
方院使絮絮叨叨地抱怨着,但手上卻是認命地替他重新上藥包紮好,還開了新的藥,吩咐人去煎了。
他坐在床前,看着床上死氣沉沉的人,忍不住歎了一聲又一聲。
這可如何是好,這傷勢本就嚴重,再加上這疫病,簡直是雪上加霜,難治啊,難治啊。
給人喂完藥,方院使在這兒坐到高熱退了才松了口氣,床榻上的人也醒了過來,隻是意識還有些迷糊,嘴中含糊不清地念着什麼。
方院使承認自己有些許的好奇,便稍稍湊近幾分,似乎是個人的名字,這麼挂念那人。
他撚着胡須,總覺得這名字似曾相識,在哪聽過來着。對了,先帝在時,他曾去過徐閣老府中為他看過診,徐閣老似乎便這麼喚過他的一個門生。
那門生……便是如今的那位首輔大人。
想到這,他駭了一跳。這小子腦子裡都想着些什麼啊,更何況他們分明是背道而馳的兩人。等等,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……
方院使頓時頭疼起來,他不過就是太醫院的一介醫士,這種朝堂的争權奪利可萬萬别扯上他啊。
罷了罷了,方才他什麼都沒聽到,這些話最好也别人讓其他人聽了去,否則怕是會掀起風波。
“咳咳咳……方,方伯伯,我這是……”
裴安睜開眼,他隻覺得自己此刻似是陷入了泥淖之中,仿佛瀕死的魚般,努力地汲取最後一絲生機。
腦中像是被灌入了泥漿,混沌,無法思考任何東西,隻能放任其随波逐流。
“裴将軍,你終于醒了。老夫早先便說過,你受了傷要好好休息,别往疫區跑,這下可好。”
方院使弗一看那症狀便知,他是染上了時疫,隻得着急地在房間中踱着步,不停歎氣。
“那…咳咳,我,還有救嗎?”
見原先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隻能躺在床榻之上,用虛弱的語氣詢問着自己的生死,方院使也不好受。
“這……老夫也隻能盡力一試。”方院使不安地捋着胡子,也不敢對上他的視線,生怕讓他希望落了空。
“咳咳咳咳咳……那便,那便拜托方院使了。”劇烈的咳嗽讓他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紅,他的呼吸沉重,一呼一吸間發出沉悶的響聲。
“唉—,真是……”方院使又開始止不住歎氣,這要是治不好,他回去可怎麼跟老裴交代啊。
“方伯伯,咳咳,别太過為難自己,咳咳咳,送我去疫區吧。”
“不可!萬萬不可!那裡環境差,你本就有傷在身,怕不是火上澆油。将軍實在擔憂,派人将此處隔離便可。”
方院使揉了揉眉心,不知第多少次歎氣,“裴将軍好生養病,餘下的便交由老夫。”
裴安隻是極輕地應了聲,便閉上眼,思緒再次陷入迷亂之中。
如此時而清醒時而迷糊,他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日,渾渾噩噩,他能夠感受到生機自體内逐漸流逝。這種無能為力,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走向死亡,或許才是最為絕望的。
今夜的月分外清亮,月光自窗闖入室内,他的意識也清醒了幾分,好圓的月亮,今日莫不是中秋。
父母在盛京中如何,若是他真的死在這裡,他們會如何?子煦……真想再見他一面啊,哪怕隻是坐下與他一同飲茶。
如果他死了,他會如何表現?是感歎一聲便就此揭過,還是有哪怕絲毫的傷感。
他艱難地擡手,捏住了腰側的香囊,為什麼要想這些?他活着回去不就行了,他可以挺過去,他應該相信方伯伯。
與此同時,方院使正在書房中抓耳撓腮,裴安的病情愈發嚴重,先前的傷勢反複,疫病也未尋到根治之法,因着傷勢,也越加難以控制。
“方院使,方院使,好消息啊!”一人急匆匆地推門而入,聲音裡滿是喜悅,他手中揮着一張紙。
“什麼?”方院使猛地擡頭,握着筆的手有些顫抖。
“是十日前用的一副方子,起作用了!那病人的情況逐漸好轉,病情也已經穩定。”他将那紙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,擡手撫平上面的褶皺。
“好好好!既如此,便讓其他病人先按這方子用藥,還有裴将軍那邊。”方院使連連拊掌,笑容溢滿了那張疲憊而又蒼老的臉。
“是。”
方院使見人離去,才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,心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,心緒一時間起伏跌宕,讓他有些許的頭暈。
連日來的勞累與憂慮湧上來,他也顧不得地方,直接便伏在案上歇了。
*
靜安熬着藥,今日的醫士們都格外精神,據說是研制出了有用的方子。他心中也松了些,如此,疫區的人都該有救了。
“靜安,這藥你給裴将軍送去吧。”
他扇着蒲扇的手一緊,抿了抿唇,沉默着點點頭,接過來放着藥的托盤。
去的路上靜安止不住地想,這位裴将軍會變成如今的樣子,大概全是拜他所賜。聽醫士們閑談,他之所以會病得如此重,是因為他身上的傷。
知曉這事時,他便一直惴惴不安,有愧疚也有懊惱,怕他見了他這罪魁禍首心中不快,也就沒敢去探望。
門前,他推開,探頭進去看了看,空蕩蕩的房間,十分冷清
走進去,隻見那人神色灰敗地躺在床上,聽到動靜,似有所覺,眼皮動了動,看向他。
“裴将軍,喝藥吧。”他将藥碗端到他手邊的矮桌上。
“咳咳咳……”裴安擡手端起藥碗,明明是這麼輕的一碗藥,他卻是拿得十分費勁。
靜安看着他費力地飲完藥,褐色的藥汁落在他白色的裡衣上。他不自覺地絞着手,嚅嗫了半天才開口。
“裴将軍,你想如何處置我,靜安都毫無怨言。”他低着頭,手卻緊張地攥着衣袖。
“咳咳咳咳……”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喘聲,靜安愈發覺得歉疚自責。
“小和尚,年紀不大,咳咳,想的倒是多。”他虛弱地倚着,看向面前那個幾乎想将腦袋埋入地中的人。
“錯不在你……”許是話說的有些多了,他的呼吸亂了,也急促起來,“呼……若我,見有人傷害至親好友,咳咳,我也,不會放過他。”
“呵呵呵咳咳……或許,我做的會比你還狠絕幾分。”
靜安愣愣地擡起頭,見他說的艱難,咳喘連連,連忙拿了杯子倒一杯茶遞過去。
裴安接過水,混着喉間的腥甜咽下,舒緩了幾分,不過一會兒,疲憊已經湧上他的眉眼,他徑直躺下休息。
拿了空藥碗,靜安出了房間,他回去,卻發現裡面空無一人。他有些困惑,不該啊,怎麼會沒人呢。
因着疑惑,他尋了出去,在見到面前的場景時,悲傷的情緒不由得将他淹沒,心中的負罪又加重了一分,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迹。
裴安用了幾日的藥,身上的病已經好了大半,傷口也因此好得快上幾分,他已經能夠下床行走。
恢複了精神,又被勒令休息了幾天,他終是閑不住往疫區跑。
一到疫區,他便發現了與往日不同的地方,每個人身上都帶了生氣,那是對生活的希望和憧憬。
看來是方伯伯他們研制的藥有效了,也是,不然他怎麼好端端地站在這裡。
在疫區走了一圈,發現所有情況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,他心中也高興,随手拉住了一個走過的醫士詢問。
“勞煩問一下,方院使呢?”
那人隻是沉默着,眉間輕蹙,見他臉色不好,一種不安的感覺升騰,他聲音有些艱澀。
“方伯伯他,在哪裡?”
“……靈堂。”
裴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的,他的腦海中是那醫士的話。
“師傅他是幾日前去的。被人發現時,他正伏在桌案上,案上還有未完成的各種方子。”醫士的聲音有些哽咽。
“怎麼會呢,方伯伯的身體向來康健,怎麼會呢。”
“裴将軍,自你病倒後,師傅幾乎每日都隻敢休息三個時辰,隻為尋到根治之法。許是連日辛勞,再加上得知尋到了治愈的方子,一時情緒起伏不定,便……一睡不醒。”
這話雖然說得平靜,但裴安還是察覺到其中那淺淡的責備與悲傷。他喚方伯伯師傅,想來是他曾經的徒弟,他确實應該如此。
“抱歉。”除了這句話,他想不到該說些什麼,因為所有語言都過于無力蒼白。
“身為大夫,懸壺濟世本就是職責,我無法苛責病人,師傅更是不會。見你病愈,想必師傅也能安心了。”
醫士說完,便頭也不回地離開,繼續他手中的工作。
靈堂,白色帷幔草草地挂在這個小小的房間,裡面堆疊着放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匣子、罐子。
這個所謂的靈堂是他們為所有死于這場疫病的同伴所設,有醫士的,也有将士的。因着疫情,他們屍體不能留下,隻得燒成一捧灰,拘在這小小的盒罐之中。
他們因公殉職,為百姓而死,總得為他們做些什麼,這地方,算是給了他們一個暫時的居處。
正中間的桌上擺着一個四四方方的木匣,上面貼着紙,寫着“方遠揚”三字。
他隻是靜靜站在門外,裡面沒有地方能下腳,窄窄的一方天地,卻裝載着沉重的份量,裡面的每一個人,都是英雄。
不知何時,一個矮小的身影與他一同站在這裡,靜靜的,沒有出聲。
“靜安,你之後想做什麼?”裴安垂着眸看向側邊的小和尚。
“閑時他們總是同我講方院使的故事,他是個很厲害的大夫,救過不知多少人。”
靜安想,為何偏偏是這樣的大善人要死,若他還在,說不定能救更多人。
“是我害了他。”裴安的語氣低落,視線牢牢落在那貼着姓名的匣子上。
“世事無常,生死不由人。但方院使所做的一切并不隻為了你,而是深陷于這場疫病之中的所有人。他為病人而死,無愧于醫者之心。”
靜安向着那匣子的方向,深深鞠了一躬。
“小和尚,你是在安慰我?我還以為你恨透了我呢。”裴安調侃他,面上卻仍舊帶着苦澀與悲戚。
靜安扯了扯嘴角,頗有些無語,“裴将軍,我無法同你和解,但這不代表我要說謊。方才不過是實話實話罷了,出家人不打诳語。”
“那你是還想再找個寺廟去做和尚?”
不明白話題怎麼突兀地轉到這個上面,靜安迷惑,卻還是回道:“靈台寺不複存在,靜安無意再出家。隻想留在許大夫身邊,同他學習醫術。”
“許大夫……”這個稱呼轉了圈,裴安才想起,這似是淮州城中一位頗有名望的老大夫,“他同意了?”
“嗯……”靜安低聲應了句,他沒有說的是,許大夫的弟子與唯一的親人都死在了這場瘟疫之中。
兩個同樣孑然一身、無依無靠的人,隻是恰好,他們又有着同樣的目标,如此,便走在了同一條道路上。
隻願世間無疫,懸壺濟世,救天下疾苦。
“那便好好學。”
留下這句話後他便轉身離去,靜安回首看着他的背影,顯得分外的孤獨與落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