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緒轉向了易寒,見他也隻是對他鼓勵地點點頭,便帶着圖紙再次出發,心裡都是對大人對自己的信賴與賞識的喜悅,他一定不能讓大人失望。
裴安撇撇嘴,忽的察覺到了一道視線,他有些心虛,沒敢正面他對上眼神。
“裴将軍,你與何緒間可是……”他的話說的不清不楚,甚至還帶上幾分意味不明的語氣。
見到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,裴安突然有些緊張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啊,他和那何緒可清清白白的。
“喂,你在瞎想什麼呢?我能和何緒那花架子有什麼關系!”他的語氣有些急,像是想解釋清楚什麼。
“噗嗤——”易寒十分好心情地笑了出來,眼睛愉悅地彎起。
聽到笑聲,裴安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,有些懊惱,但一見到他臉上露出的笑容,便有些愣了神。
他平日裡也笑,但那笑容不是僞裝出來的和善就是刺人的諷笑,而他現在的笑卻隻是因為單純的愉悅,還帶了幾分計謀得逞的狡黠。
裴安突兀地想到了自己曾經在邊境的見過一種動物,一種十分狡詐機敏的狐狸,毛茸茸的。
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,他忽的産生了些許的負罪感,有些唾棄自己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。
“裴将軍,你在想什麼呢?我方才隻是想說你們之間是否有龃龉。”
見到他窘迫的模樣,他才好心地遞上台階。
“沒什麼!”他還以為對方看穿了他的那些小心思,立馬急切地否認。
易寒:?怎麼突然急了,剛剛不還好好的。他做的很過分嗎?
他還想說些什麼,裴安卻已經大步流星地往裡走去,腳步失卻了平日裡的穩健,像是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他似的。
易寒有些不解,擡腳踏入其中,見裴安正端坐在那裡,聚精會神地垂眸看着手上的書冊。
就連他走過也沒有意識到,隻是牢牢盯着那紙頁,他微微側眼瞥了眼上面的内容,目光中劃過一抹促狹的笑意。
直到他進入了府衙後堂的小室休息,裴安才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書,如釋重負一般舒了口氣。
他觑了眼後堂的位置,低頭看了眼那書冊,才發覺自己先前看的竟然是本話本子。這這這,這是誰放在此處的,真是不務正業!
裴安丢開了話本子,仿佛燙手一般,他起身想要做些什麼,踱了幾步,瞥了眼後堂,複又坐下。
翻了翻桌上的書冊,都是些古籍和圖紙,他也猜到了這位置的主人,小聲嘀咕了一句,拿起那話本子打發時間。
*
孟雅娴端着托盤,剛剛來到禦書房外,一本奏折就被丢了出來,她輕輕後退一步,目光微斂。
“一個要錢,一個哭窮,他們想如何,難道想逼朕搬空内帑!”
梁荀暴怒的聲音自裡面傳出,孟雅娴沒有立刻上前,而是靜靜等待了一會兒。
秦天自裡面有些狼狽地出來,他見到門外的娴貴妃娘娘,有些詫異,想說什麼,她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她揚起笑容,端着新鮮的荷花羹,蓮步輕移,梁荀見到她,臉上的神色緩和了幾分。
“娴兒,你怎麼來了?”
孟雅娴放下托盤,将荷花羹放到了他的面前,“臣妾今日來了興緻,采了玉荷池的蓮,親自做了這羹。還望陛下賞臉嘗一嘗。”
“也好。”他接過勺子,舀了一口放入嘴中,清甜與蓮香彌漫在口中,先前煩躁的情緒也舒解了些。
“陛下可有什麼煩心事,不妨說與臣妾聽一聽。”
梁荀輕摟住她的腰,将她帶入懷中,微阖着眼,将頭埋在她頸間,輕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蘭香。
“是連州赈災。連州來信,希望朝廷再撥些款項。要朕說,那銀錢怕不是大半進了那易子煦的口袋!”
他深吸口氣,努力克制憤怒的情緒,“那裴安也是,朕命他随行,便是要他制衡他。結果他倒是好,被那易子煦耍的團團轉,還被忽悠着寫信來要錢!”
“陛下是在苦惱銀錢的事嗎?”她擡手輕輕拍着梁荀的背,安撫着他。
“戶部推诿,洋洋灑灑列了幾頁紙,說是國庫匮乏。那群家夥又天天上奏,步步緊逼。”
“陛下,若是陛下不嫌棄,臣妾願意帶着後宮的姐妹,縮減用度,再捐一年的俸銀。”她有些心疼地撫摸着他的臉頰。
“娴兒,你真是……”梁荀滿眼感動,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。
被推上皇位之後,他如履薄冰,而她卻如一道光降臨在他身側,陪他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。
“陛下,臣妾會一直支持你,陪着你。”
她凝視着他滿含愛意的雙眼,眼前的面孔放大,溫熱貼在唇上,她閉上眼,呼吸微微急促。
“陛,陛下……”她輕喘着,輕輕推開了梁荀,“這是禦書房。”
梁荀有些意猶未盡,看着她白皙臉頰漫上的那抹绯紅,心猿意馬。
“陛下,不若先喝了羹,處理完政務。”孟雅娴起身理了理衣襟,擡手為他整理好衣服,“今夜歇在臣妾的栖鳳宮。”
語罷,她輕輕一笑,擡步離開了禦書房,直到走出一段距離,她才拿出帕子,細細擦了擦,嫣紅的口脂在上面留下痕迹。
“娘娘,回宮嗎?”槿月等在外面,一見她出來便湊上前。
“回吧。”
走在這冗長的宮道之上,高牆紅瓦,将那廣闊的天空框成一小片,壓抑、沉重,她的目光隻是穿過一道道宮門,望向前方。
“參見貴妃娘娘。”幾道清淩淩的聲音自旁側響起,她回過神,瞥向她們。
她有些詫異,竟然還是幾個熟人,是先前被禁足的那三人,沒想到這麼快便過了三月。
“免禮吧。”她擡擡手,連正眼都沒有瞧她們一眼,便繼續向前而去。
沒走遠,她微微側眸,恰好對上了身後那妃嫔還沒來得及收回的眼神,裡面有什麼,不甘、仇恨與怨毒。
她回頭,目光微轉,“槿月,方才那個身着粉衣的妃嫔是誰。”
“娘娘,那是喬答應,先前她落了水,生了場大病。因為陛下的禁足,她差點沒挺過來。”
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,如此,她恨她倒是也有些緣由,既然多了個敵人,也該小心些。
“她對本宮的敵意不小,以後叫人注意些吧。”
“明白,娘娘。”
回到栖鳳宮中,孟雅娴招來了吳嬷嬷,她坐在梳妝台前,将頭上的珠钗通通取下,隻餘一支蘭花木簪。
“娘娘,您這是做什麼?”吳嬷嬷見此,老臉一皺。
“吳嬷嬷,你帶人通知各宮的妃嫔,将她們叫到栖鳳宮中來,本宮有話要說。”
“老奴明白。”吳嬷嬷應下,腳步利索地離開。
“槿月,先前吩咐你的事做完了嗎?”等到嬷嬷離開她才出聲喚人。
“娘娘,已經辦完了。”
槿月拿起妝台上的木梳,為她梳着發髻,看着鏡中娘娘姣好的容顔,目露心疼。
“娘娘當真要這麼做嗎?您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,為何還要對自己如此狠心。”
槿月的手法極好,簡單的發髻端莊大氣,将她襯得溫和而不失威嚴。
“若是不對自己狠,便什麼也得不到。”
鏡中的她螓首蛾眉,一雙杏眸中卻不含笑意,朱唇緩緩勾起,卻是帶了諷刺。
梁荀愛她嗎,或許吧。但她汲汲營營為他做了這麼多,在深宮陪了他三年,他給了她什麼呢。
嘴上說着隻愛她一人,雖然将鳳印交給她,但也不過是暫執,她始終隻是貴妃,離那位置一步之遙,卻難如登天。
梁荀,給了她一個承諾,想讓她隻能圍着他轉,心裡隻能裝着他,真是可笑。
“娘娘,槿月心疼您。”
“呵呵,行了,你這丫頭。吩咐人去備上茶水和糕點。”她的心裡溫暖,嘴上卻是笑着打趣她。
“奴婢明白。”
不多時,各宮的娘娘陸陸續續的,都到了栖鳳宮中,她們互相對視了一眼,不明白此次貴妃娘娘如此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麼。
喬答應坐在最偏遠的角落,她撇撇嘴,有些不耐煩地拿起手邊的茶水,喝了一口。
一道袅娜的身影自遠處而來,湖藍色的宮裝與未施粉黛的容顔,将她襯得更加的清麗脫俗,身上自帶的氣場又讓她平添一分雍容華貴。
喬答應目光微深,在她的視線過來時迅速地低下頭,像是在畏懼她。
她緩緩落座于上位,擡手拿起茶盞,輕抿了一口。
“各宮的姐妹們,今日将你們叫來栖鳳宮,主要還是為了一件事。連州水患,你們應該也都清楚,如今赈災銀不足,還需撥款,但是呢國庫匮乏,拿不出那些銀子。”
底下的娘娘們面面相觑,心中也明了,隻是多少還有些不願,畢竟這扣的是她們的用度。
“陛下心系災民,便想從内帑撥錢。本宮暫代皇後之職,自然應當以身作則。自今日起,栖鳳宮的用度縮減為原先的一半,本宮再拿出一年的俸銀。”
她的眼神溫柔的掃過她們所有人,語氣平和,“諸位姐妹們可有何想法?”
“貴妃娘娘仁善,那臣妾就也縮減一半岚華宮的份例,再拿出一套頭面如何。”四妃之一的賢妃率先出聲。
有她帶頭,其餘的妃嫔也紛紛出聲,孟雅娴滿意地颔首,吩咐槿月記下。
“近些時日,要苦一苦各位姐妹了。”
“能為陛下貢獻一份力量,臣妾們榮幸之至,又何談苦呢。”德妃接話,随即其餘妃子也紛紛附和。
喬答應隐在人群之中,目露不屑,真是虛僞至極,她們這些底層的妃嫔才是最慘的。若是有一天,她能夠站在那個位置……
“今日天氣不錯,我們不妨去禦花園逛逛。”孟雅娴來了興緻,起身往外走。
其餘人沒有什麼意見,也不敢有什麼異議,喬答應走在最後邊,她望着最前面那個就算不施粉黛也依舊光彩奪目的女子,流露出幾分嫉恨。
*
約莫半月後,收到了餘下的銀錢連帶着升遷的聖旨,連州的堤壩也在又一月後完工,赈災事宜告一段落。
臨走前一日,易寒與已經成為知州的何緒交代完事情,又指派了一個人手給他,才放心離開府衙。
“易大人,走吧,忙了許久,我請你吃大餐。”
裴安站在府衙外朝他招手,今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,陽光明媚,灑落在他身上。
“去哪裡?”
暖黃的陽光落在白皙如玉的臉上,谪仙落入凡塵,裴安有些愣神,笑容不知不覺間滿溢。
“盛源樓,初來時沒來得及細細品嘗,今日便再去試試。”
他看着已經走到他身側的人,試探着開口。
“今日難得天晴,不如我們逛逛。”
“可以。”
得了應允的裴安心情愉悅,雖然高興,但他還是放慢了腳步,一直與他并行。街道上的百姓見了他們,紛紛打着招呼。
“易大人,裴将軍,我這菜可是地裡新摘的,要不要來上一些?”
“易大人,這荷花酥剛剛出爐,還熱乎着,我送您一些。”
“易大人,我這裡的清酒可是連州一絕,這兩壺送你們。”
…………
易寒十分有耐心地一一回複,這也就導緻他們走到盛源樓時,手上大包小包提了不少,像是剛剛從哪兒進貨完回來。
“你還真是受歡迎。”
大部分的東西都是裴安提着,他看着手上挂滿的東西,打趣了一句。随後他便率先進入其中帶路,與小二說了一句,小二便帶着他們來到了一間雅間之中。
裴安将所有的東西安置好,松了口氣,倒了兩杯酒水,将其中一杯推給對面的人。
“不能喝酒。”他推開酒杯,一本正經,“來這裡吃飯已經是破例。”
裴安單手撐着下颌,拿着酒杯輕抿一口,“既然已經破例了,為什麼不幹脆破到底。”
“……”易寒拿起酒杯,小酌一口,清甜的果香在口中蔓延,味道其實不錯。
見他這樣,裴安忍不住笑出了聲,得了他一記眼刀。
“今日請易大人來此,一來是為了感謝這段時日你的照顧,二來則是想向你賠個不是。”他飲完杯中酒,再次斟滿,向他舉杯。
易寒隻是轉着手中的酒杯,微垂着眼,神色看不出喜怒。
“初見你時,因為盛京中的流言,對你頗有成見。現在才覺得,那些話有多麼荒唐可笑。”
“你怎知,那些話都是假的,萬一是真的呢。”他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話,語氣中帶着幾分嘲諷。
裴安輕輕搖了搖頭,“正如你先前所言,我對朝堂權術一竅不通。所以,我隻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,用心中的标準判斷。在我眼裡,你是個好官,也是個好人。”
“裴将軍還真是……特立獨行。”他移開了視線,那雙眸中的情感實在太過真摯與熾熱。
像這樣單純的傻子是怎麼活到現在的,也難怪是男二,怕是被那個小皇帝忽悠着賣命吧。
“易大人,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嗎?這一次,我想與你成為朋友。”
他拿着酒杯,伸手,揚起一個笑容,“裴安,小字盛甯,年方二十三,祖籍燕州,擅長舞刀弄槍,騎馬射箭。”
易寒擡眼打量了他一會兒,随即将酒杯輕輕一碰,一口喝完酒水。
“易寒,字子煦,年三十,青州人氏。”
裴安飲完酒,十分自來熟地說,“自今日起我們便是好友了,我喚你子煦可好?”
“随你。”
他将手放在手抄之中,微微阖眼倚靠在椅背之上。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紅,呼吸有些許的急促。
很明顯,原主因為體弱久病很少喝酒,這也導緻了他并不清楚這具身體的酒量,竟然是一杯倒的量。
思緒有些昏沉,醉酒的感受并不怎麼好,有一種身體脫離掌控的無力,至少他以前從未體驗過這種經曆。
裴安自顧自地喝着酒,還一邊絮絮叨叨地念着。
“子煦,回去後我便去你府上拜訪如何,正好我自邊疆回來,得了幾味珍惜的藥材。”
“對了,算算日子,我們回去正好趕上秋獵,屆時我們一同狩獵。以你的箭術,說不定還能拿個頭籌。”
“欸,你……”
他說了許久,才發現對面連個聲都沒有,他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,細細打量了會兒,才得出他可能是醉了的結論。
“子煦,醒醒。”他擡手搖了搖他的肩膀,發現他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,醉的這麼徹底。
裴安站起身,看了眼連動都沒動幾口的飯菜,撓了撓頭,早知道這樣,他就不該勸酒,這才幾杯就醉了。
他歎了幾口氣,才認命般将人背起,輕微的重量落在肩上,清淺的呼吸打在耳側。
側頭看了眼背上的人,裴安的眉眼柔和了幾分,走動時他也盡量放輕了腳步。
外面的街市仍然熱鬧,盛源樓外面有兩人像是門神一般立在外面,進來的食客都忍不住往他們身上瞅一眼。
“柳承,你們怎麼在這裡?”
裴安出來就見到了守在這裡的柳承,還有子煦的那個侍衛,他們來這裡做什麼?
“咳,自然是來尋将軍的。”他瞥了眼離他幾大步遠的雲陽。
當時這家夥知道易首輔和他家将軍來這裡,二話不說就趕過來,那樣子像是要來找将軍打一架,他不過來行嗎。
“裴将軍,大人他喝酒了?”雲陽扶着他家大人,鼻尖聞到了一股淺淺的酒味,眉間輕蹙,看向裴安的眼神不怎麼好。
“怎麼了,也就喝了幾杯吧。”裴安見他這副緊張的樣子,有些心虛,畢竟這酒還是他勸的。
“幾杯?”
雲陽看裴安的目光已經帶上了幾分不善,主上肯定不會主動去喝酒,那就隻有可能是他做了什麼。
“裴将軍,你知道上一次大人他喝了一杯酒躺了多久嗎?”
“……多久?”裴安也察覺了,可能他确實做了什麼不太好的事。
“一天一夜。”他說完,便小心攙扶着人上了馬車。
柳承打量了眼自家将軍臉上的自責和不安,小聲安慰了一句,“這也不怪将軍您吧,您也不清楚這些啊。”
“柳承,去二樓雅間拿一下東西送到易大人那裡。”
柳承愣了愣,擡頭卻發現将軍已經急急忙忙地往一個方向而去。
“将軍,你幹嘛去啊?”
“請大夫去。”
他已經走遠,話輕飄飄的傳來,但仍然能感受到裡面的急切與擔憂。
“真是……”柳承咕哝着,轉身往酒樓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