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笑容真誠,仔細端詳着那人的神色變化與一舉一動。
“北狄戰敗,來盛京議和,裴将軍前去接待已是給了他們極大的面子。若是一朝首輔也一同前去,怕是叫他們覺得,這勝仗是他們北狄打的。李大人,你身為鴻胪寺卿,便由你一同前去照應吧。”
被點名的李大人渾身一激靈,立刻上前一步,“是,首輔大人。”
“既然如此,此事便定下了。”皇帝露出了解脫的笑容,然而他的手卻緊緊握成拳,掩在寬大的龍袍之下。
除了這兩件要事之外,其餘大臣彙報的皆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易寒隻覺耳邊像是圍了幾隻蚊子,他輕輕蹙眉,已經有些不耐煩了。
一些官員見他這副模樣,止住了原先想上報的話頭,宣政殿中一時陷入了寂靜。
皇帝掃了底下的人一圈,隐藏住眼中的恨意與不甘,語氣中帶上幾分雀躍,揮了揮手,“既然諸位愛卿無事禀報,那便散朝吧。”
“散朝——”大太監的唱和聲在大殿回蕩。
皇帝自皇位上走下,他的眼神在與座椅擦肩而過時瞥了過去,恰好此時,與那雙深邃的眸子對上,眸子的主人沖他輕輕一笑。
他慌張地收回了視線,腳下的速度又快了不少,被發現了嗎?怎麼會呢,明明,他藏得這麼好。
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在衆人齊呼聲中,皇帝匆匆離開了宣政殿,身影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。
裴安看了他一眼,又轉向仍舊一直沉默着的那人。
在前往盛京前他想過很多,那個在陛下信中結黨營私,近乎一手遮天的首輔是如何模樣。現在真的見到了才清楚,他竟然如此嚣張,這整個朝堂上下,唯他馬首是瞻,皇帝,徹徹底底成了一個擺設。
他第一個轉身離開了宣政殿,柳承跟随在他身側,其餘人面面相觑,随後也陸陸續續地往外走。
“林指揮使,留步。”
被叫到名字的林指揮使停下腳步,身側的官員紛紛看了他一眼,随即加快步離去。
他有些疑惑地回身,視線停留在後側方的那人身上,他正緩步朝着他走來,笑容和煦,一副芝蘭玉樹之姿,但盛京中熟悉他的人都不會這麼想。
“易首輔,不知你有何事尋下官?”林指揮使規規矩矩地沖他拱手一禮。
“呵呵,别緊張,隻是有些事想問問你。”見他那副緊張的模樣,易寒出聲安撫,擡手,一枚腰牌被他放在指間把玩。
見到那腰牌上的字樣,林指揮使面色一變,眉間微蹙,“還請易首輔明示,這是何意?”
“随我來,這可不是個談事的好地方。”
他慢慢地走在前面,林指揮使放慢了腳步,跟在他的後側,一路上沉默着,垂着眸也不知在想什麼。
随着他登上馬車,林指揮使抹了抹額上的汗,他瞥了眼倚在那邊的首輔,心中想着,真奇怪,這馬車中如此悶熱,怎地他卻無事。
好不容易熬到目的地,他急忙下了馬車,喘了口氣,待在裡面跟在蒸籠裡似的。
他擡眼,面前的正是盛京最知名的酒樓,宴歡樓,他回頭看了眼剛剛下車的人,心中暗想,這裡莫不是他手下的産業,先前也未曾聽說啊。
“進去吧,林指揮使,今日我請你。”
易寒帶着他去了原主用來談事的雅間之中,裡面點着淡淡的沉香,裝潢古樸雅緻,桌上擺着一整套茶具,他動作娴熟地泡着茶。
林指揮使坐在他對面,想不明白這些文人怎麼如此麻煩,泡個茶還要這麼多流程,喝茶不就是把茶葉放沸水裡一泡嘛。
“嘗嘗。”
杯中的茶湯清澈透亮,猶如一塊流動的琥珀,茶水輕蕩,林指揮使如牛飲水般一口喝完,茶盞被放在桌上,震得桌子微動。
“易首輔究竟想要說什麼事?”
“這塊腰牌,”那塊牌子被推到了他的面前,“是在昨日刺殺我的刺客身上尋到的。”
林指揮使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,猛地拍了一下桌子,“有人想要陷害我!”
易寒拿起茶盞,輕抿一口,“是驅狼吞虎,不過手段還是太嫩了些。”
“是陛下。”林指揮使的語氣肯定,神色有些不好。
“我清楚指揮使你不偏幫任何一方,但是,你也看到了。”他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。
“小皇帝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就能夠做到這種地步,算計你,日後他大權在握,你的下場,可不一定能好到哪裡去。”
“所以呢,易首輔是想拉我上你這條賊船嗎?”林指揮使諷刺一笑,目光不屑。
“當然不是,隻是想提醒你一下,給自己留個後手。還有,好好查查自己的身邊人。”
他擡手,一個人影悄無聲息自房間某個角落走出,幾張紙被放在他手中,他将這些再次放到了林指揮使面前。
林指揮使翻開那些東西,一張一張看下去,神色從驚訝到憤怒,再轉為平靜,眼中含着幾抹狠厲。
“易首輔,今日的事多謝了,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。”
易寒微微颔首,垂眸掃過他緊攥着紙的手,上面青筋暴起,顯示着他并不如現在表現的平靜。
林指揮使也沒有什麼心思吃飯,起身匆匆離開,雅間門被砸得一聲響。
他放下手中的茶盞,擡步走向窗邊,視野在瞬間開闊,整個盛京的繁華盡在眼底,一覽無餘。
“昨日的事,查清楚了嗎?”他的視線依舊望着遠處,擡手撥弄着窗邊盆栽中的君子蘭。
“查清楚了。那個殺手是通過玉華池的進水通道凫水進來的。”
“哦?有意思。”
從最近的通道口遊到他的府邸,最起碼要一個時辰,不算府中接應他的人,也算是個能人。
“主上……那玉華池需要加強防護嗎?”
“不必。把那刺客的屍體丢去小皇帝的浴池吧。”他眼角微彎,像是想到了什麼極有意思的事。
“是。”
*
梁荀看着桌案上那些經過篩選的所謂奏折,裡面不過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想起早朝上那人嚣張的态度,一揮手将那些統統掃到了地上。
侍立一側的小太監紛紛跪了下來,不敢擡頭。
“陛下,息怒。”一女子推門而入,她悄悄瞥了眼地上幾人,他們得了眼色,紛紛退出。
她走到了他的身後,擡手輕按着他的肩膀,笑容端莊溫和。
“可是今日在朝堂上又被那姓易的刁難了。消消氣,氣壞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。”
梁荀靠在座椅上,眉目微微舒展,“娴兒,還是你最貼心。”
“陛下,夜深了,還是早些沐浴歇息罷。這些折子不妨明日再批。”
“也是,有沒有朕,這朝堂怕是沒什麼區别。”梁荀有些自嘲地一笑,擡手掩住眼睛,在遮擋下的卻是不甘與野心。
“陛下……總有一日,您會奪回一切的,娴兒會一直陪着您。”她微垂着眸,露出了幾分心疼與堅定。
“娴兒,朕允諾,待到收攏皇權那一日,朕定會予你皇後之位。”他站起身,擡手輕輕拂過她的眉間,像是想将她的愁緒統統掃去。
“臣妾相信陛下。”孟雅娴握住了他的手,目光真切。
“娴兒,你今日便留在朕的紫宸殿如何?”
孟雅娴臉微微一紅,露出一抹羞澀的笑容,“都聽陛下的。”
梁荀拉着她的手,沖着門外喊到,“去華清池。”
門外的太監連忙傳喝,“陛下擺駕華清池。”
孟雅娴隻是靜靜地跟在他的身側,與他一同坐上禦駕,笑容端莊,像是畫在了她的臉上一般。
自小便被父親以女德女戒教育,就連臉上的笑容都是完美的恰到好處。她從沒想過入宮,但父親對她這個嫡長女寄予了厚望,為此甚至不惜拆散她與心上人。
“那個窮書生有什麼好的!你是我孟家的女兒,情情愛愛是你人生中最不值一提的東西!”父親将茶杯擲在地上,茶水濺濕了她的裙角。
她不甘地攥着衣裙,眼裡忍着淚水,父親從來沒想過給她選擇的機會,她的心上人早已離開盛京。
“如今陛下在宮中孤立無援,你入宮也好照應一下他,保護好陛下的安全。”父親語重心長地這麼對她說。
那麼誰來保護她,她又要怎麼辦,在深宮中蹉跎至死嗎?
看着父親的眼神與已經花白的頭發,這些質問與不滿都咽了下去,就像往常一樣,她乖順地答應,但心中卻早已失望透頂。
别無他法,她隻能為自己的未來搏一搏,既然隻能在深宮,既然隻能站在這個傀儡皇帝身側,那就助他奪回一切,或者……
她止住了蔓延的思緒,禦駕已經停下,才發覺手中的帕子已經被自己揉皺。
“娴兒,走吧。”
孟雅娴看着伸向她的手,她搭了上去,小心走了下來,攜手穿過門廊,走到了玉堂殿,華清池的池水上飄着花瓣,氤氲的水霧彌漫。
她一件件解下外衫,隻留下最輕薄的一層,白皙的玉足踏入池水,身上的衣衫盡濕,貼在身上,黑色的發絲飄在水面,水霧柔和了她的眉眼。
“陛下……”她一步步向着對面的人走去,神色缱绻深情。
兩人的距離逐漸靠近,氣氛也逐漸火熱,就在隻餘下一人距離的時候,一道黑影從天而降,濺起的水花将他們劈頭蓋臉澆了一通。
孟雅娴下意識擡臂擋住臉,往後退了幾步,放下手,她一下就看到了自水中浮上來的屍體。
那張臉,她認識,他的眼神似乎還殘留着幾分驚恐,現在……卻是死死盯着她,像是要找她索命。
“啊啊啊啊啊啊——!”她腿一軟,腳下一滑,就要往後面倒去。
“娴兒!”梁荀大跨幾步,将人攬在了懷中,将人抱到了池邊,拿過托盤中的衣衫,為她披上。
“來人,有刺客!”
聽到動靜的侍衛立馬沖了進來,圍在梁荀的身側,他們将那屍體撈了上來,放在地上。
梁荀蹙着眉打量着那具屍體,既然不是刺殺,那又是什麼,威脅,還是警告?
他感受到懷裡的身體在微微顫抖,他輕拍她的脊背,安撫着她。
“娴兒莫怕,朕在這兒。”
孟雅娴隻是沉默着埋頭在他的肩膀上,在無人發現的角落,她目光冷漠地掃了眼不遠處地上的那具屍體。
“關平,給朕查,是誰這麼大膽!”他怒不可遏地大喊,可他心裡早已清楚,這幕後黑手是誰,除那個人之外,沒有誰能夠這麼嚣張。
“是,陛下。”羽林軍統領關平領命退下。
不過片刻,羽林軍便将附近的地方圍得水洩不通,開始搜查每一處地方,整個皇宮燈火通明。
紫宸殿内,孟雅娴已經換上了舒适暖和的衣服,她的臉色依舊蒼白,劉院判正為她把脈。
他收起脈枕,恭敬地說,“請陛下放心,娴貴妃娘娘隻是受了點驚吓,微臣為她開副安神的藥便可。”
“陛下,”孟雅娴拉住了梁荀的手,關切地看着他,“劉院判也為陛下診一診脈,想必陛下也受到了驚吓。”
“娴兒,你總是如此。”梁荀有些寵溺地捏了捏她的臉頰。
劉院判低着頭,眼觀鼻鼻觀心,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。
“劉院判,為朕診一診,也好讓娴兒安心。”
劉院判認命地搭脈,他的目光微微一愣,收回手,“陛下龍體安康,不過受了些寒,微臣開副祛寒的湯藥即可。”
“行了,下去吧。”梁荀有些不耐煩地擺手。
“微臣告退。”
劉院判退下,不多久,兩碗湯藥便被宮人端了上來。
他微微掃了眼端藥的宮人,她輕輕颔首,他便端着祛寒的湯藥徑直服下。
孟雅娴看着黑色的湯汁,微微皺了皺鼻子,不是很想喝,梁荀隻得拿了蜜餞哄着,她才喝完。
梁荀捏了捏眉心,忽的覺得有些疲憊,他伸手攬住孟雅娴,“娴兒,今日你受了驚吓,我們便歇息吧。”
她目光微閃,順從地靠在他的懷裡,環住她的腰,“都聽陛下的。”
*
次日晨,用過早膳與湯藥,易寒前往了書房處理公務,每次早朝後,他的下屬便會将重要的奏折分揀出來,放到他的桌案上。
他提筆剛剛落下,身側有人走出,俯身在他耳邊輕語,他有瞬間的驚訝。
身側的人再次隐去,他一邊提筆批閱一邊思索。
據景逸所報,将那殺手屍體扔下時,小皇帝臉上的疑惑與驚訝不似作假,那……這幕後主使,就不可能是他了。
這麼想來,那刺客确實不怎麼專業,不然也不至于被他這個半死不活的人一刀斃命。
腦海裡突兀地冒出了一個人的模樣,他似乎明白了這一出鬧劇的起源。
不過,他倒是有些想不明白這位這麼做的用意了,那麼隻能靜觀其變了。
手邊的奏折逐漸減少,坐了一整個上午,才處理完手邊的事務,他起身走了走,打開門,雲陽守在門外。
“主上,午膳已經備好了。”
他微微颔首,打算往前廳走去,恰在此時,洛風腳步匆匆地往他這邊走來。
“主上,宮裡那位派人請您進宮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雖然嘴上這麼說,但他往前廳的腳步卻沒有停下,雲陽跟在他的身後。
洛風愣了愣,随即也跟了上去,他垂目思索,他以前雖然也目中無人,但卻從不會如此擺譜。
易寒坐在桌前,慢悠悠地用完午膳,喝完藥,才吩咐人準備轎子進宮。
宮中除了禦駕外禁行車辇,不過,他是例外,車架行至勤政殿之外才停下。
下了馬車,他往禦書房的方向而去,迎面遇上了一人,宮人攙扶着她的手,頭上的步搖在行走間輕晃,一身的雍容華貴。
“娴貴妃娘娘安好。”他輕輕颔首緻意。
孟雅娴像是沒看見他一般,揚起腦袋,頭上的珠钗一瞬間的互相碰撞輕響,目不斜視地往反方向而去。
她的無視并沒有讓他惱怒,他隻是繼續向着禦書房走。
“易大人到。”小太監恭敬地躬身,然後推開了禦書房的門。
易寒一眼便見到了裡面的梁荀,還有一位意料之中的人,裴安,他擡步跨入,十分自然地坐在了一側的位置上。
裴安站立在書案的另一側,他将視線投向那人,這模樣,仿佛這禦書房是他的地盤一般。還有……他竟又姗姗來遲,讓他與陛下在禦書房生生等了他一個時辰。
“易首輔應當好好管教一下手下人,想必定是他們玩忽職守,不把陛下與你放在眼裡。”
“裴将軍誤會了,隻是我身子不好,來得路上耽誤了,想必陛下會體諒微臣的不易,是吧。”他輕咳幾聲,露出幾分脆弱的模樣,看向梁荀的眼神卻帶着威脅的意味。
“自然,自然。易愛卿身體不好,朕也十分擔憂。秦天,把朕近日新得的那棵百年靈芝給易愛卿拿來。”梁荀滿臉笑容,裡面還帶着幾分讨好與不安。
“多謝陛下厚愛。也不知今日喚臣進宮,所為何事?”
易寒瞥了眼對面因為吃癟而臉色不好的裴安,輕笑,十分挑釁地斜他一眼,擡指在已經送來的錦盒上輕敲。
裴安咬着牙扯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,真是……小人得志!
“易愛卿,就在昨日,有人闖入朕的寝宮妄圖刺殺朕。如今,刺客已經伏誅,朕想委托你調查幕後主使。”梁荀小心翼翼地擡眼看着他,做足了懦弱膽怯的樣子。
“陛下,後日微臣便要前去連州赈災,恐怕力不從心。況且,查案緝兇本不在臣的職責之内,如此越權怕是不妥。不若認命大理寺卿調查,林指揮使協助緝兇。”
“如此也好,便按易卿的法子。”梁荀舒了口氣,面上露出笑容,手上不自主地摩挲着腕上的檀香珠串。
“此事已了,陛下若無事,微臣便先行離去了。”
他站起身,随手拿起桌上的錦盒,往門外走去。
“裴将軍,去送送易卿吧。”
梁荀微微垂眸,擡手拿起桌上的蓮花羹用着,清甜在唇舌間蔓延,他的思緒飛轉。
大理寺卿,徐敬年,一位剛正不阿的老臣,查案隻以證據為準,中立派。這出鬧劇的幕後黑手無疑就是易寒,選擇他查案,是有足夠的自信無人能夠查出端倪。
林業,總指揮使,也是中立派,可是……為什麼有他?協助調查什麼的,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借口。
這兩人中,若硬要說一個人站了他的隊,那就隻可能是,林業。畢竟,在曾經的奪嫡之争中,他可是棵牆頭草。
懷疑的種子在梁荀的心中生根發芽,嘴中的甜味消失,他低頭一看,才發覺羹已經用完,看着那空了的碗,他不自覺露出溫柔的笑容。
易寒拿着盒子走到了殿門口,他停下腳步,“裴将軍,不用送了。”
裴安走到他的身側,微微側目看着他,眼神微冷,“易首輔,你平日裡如何我不管。但赈災是大事,還望你能收斂些,不然,我不會坐視不理。”
“嗤——,裴将軍,你是在以什麼身份告誡我,嗯?說難聽點,此行,你不過就是個侍衛,赈災的事,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。”
語氣裡滿是陰陽怪氣,任脾氣再好的人聽了都會蹙眉,更何況裴安這個軍伍之人。
他看着他離開的背影,目光冰冷,真到了赈災的時候,任他巧舌如簧,也是沒用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