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見柳昊昊。
姚令喜迅速抽身,看起來意志不甚消沉,謝天贶松了一口氣。
一行五人,便來到柳昊昊老大人的居所。
還未敲門請安,章栽月的禹功、伊運二人,先自動現身。
“伊運,拜見殿下。”
“禹功,拜見殿下。”
二人執禮,恭敬有加,姚令喜模模糊糊記起他們是章栽月的人,瞬間警覺:
“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?”
“啟禀殿下。”
禹功應聲回話:“一開始,我二人是奉命前來保護謝少主,昨日姜護衛過來,又命我們力保老大人無虞。”
姜護衛?姜法嗎?姚令喜很快反應過來:應當是姜法昨日來送信的時候,順便囑托。
當然更奇怪的,是章栽月居然派人保護四哥,這事到底可不可信?
保護還是監視?
姚令喜滿腹狐疑,伊運又道:“姜護衛說,保老大人,即是保太子殿下,這是主子的意思,更是您的意思。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禹功複言:“昨夜我們與虎守林弟子一同打退了許多刺客,可見京中異動,已經硝煙四起,殿下亦是我等之主,此番現身,即是聽憑差遣。”
二人言辭懇切,願做姚令喜之幫手,為她出力。
他們是章栽月重用的人,即便不如姜法,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。姚令喜暗暗思忖:能為她所用,固然好,唯一的問題,是是否值得信任。
于是她轉而看向謝天贶,想聽聽謝天贶的判斷。
對視一眼,謝天贶微微颔首,表示可用。
章栽月的人品,謝天贶絕不懷疑,當日宣政殿拒婚,聖上勃然大怒,當場定他死罪。
章栽月一個局外人,陌生人,卻不問緣由,不懼引禍,慨然為他求情,以首輔官職作保。
僅此一樁,謝天贶對他的底線就非常清楚。
而後雖然章栽月遭人哄騙,連番加害姚令喜,但終究,他是個聰明人,很快意識到真相,立刻轉變立場,站在姚令喜這邊。
故而派人保護,謝天贶相信,轉而保護柳昊昊,這樣的格局,謝天贶也絕不懷疑。
可用。謝天贶再次點頭示意。
姚令喜便徹底打消顧慮,對二人說道:“容我進去見過老爺子,再與你們說。”
“是!”
“是!”
二人讓開兩邊,姚令喜便上前叩門,聽到裡面應聲,輕輕推門,側身進入。
柳昊昊老大人,已經擁被坐起,枯瘦的大手如虬枝,輕拍床沿:“丫頭過來。”
“嗯,這就來。”
一邊應聲,一邊解下灌滿寒氣的外袍,姚令喜剛坐下,老大人就慢吞吞掏出一個水囊,讓她捧了取暖。
捧着水囊,姚令喜看着老爺子垂下的白眉,松垮的面皮,蒼老幹癟的小老頭,衰弱得連呼吸都極其費勁,一進一出,像個破敗的風箱。
老爺子為國為民,操勞了一輩子,奔波了一輩子,是倒在田地裡,被虎守林弟子救下,輾轉送來她身邊。
她挽留他,不讓他再外出教民墾殖。
她親口答應,要讓他安享晚年,不再卷入朝局。
一字一句,姚令喜從未忘記。
可是她還是違背諾言,跑來求助,指望這個幹癟枯瘦的小老頭,為她出力。
這麼一折騰,必定有命出去,卻難言還能平安回來。
姚令喜悔愧交加,無顔面對,低下頭,鼻子發酸,嘴唇不由自主顫抖,指甲摳挖水囊,隻覺燙得燒手。
公主府基本上沒有尊卑,大家住在一起,相互照顧而已。
唯有老爺子,她是親自買了兩個女奴,給他做暖腳婢。
如此隆冬,燒炭取暖,要開窗,冷風滿屋亂蹿,住起來并不是舒坦,可老爺子還是一如既往,不肯用暖腳婢,才會有這個折中的暖水囊存在。
老爺子一生,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他該有一個安樂晚年。
可是我非要把太子塞給他,榨取他最後的生命,現在又來……
姚令喜心中酸楚,讷讷無言,淚水在眼眶打轉。
“說吧丫頭,”破風箱一樣的嗓音,每個字都卡老痰,辟剝爆破,聽得人喉嚨發癢:
“再亂,也亂不過二十年前,這點小場面就畏縮,如何撐得起公主府,當得起大家主?”
“大家主?”
姚令喜第一次聽到這個詞。
“你視衆人為家人,自然大家都視你為家主,而非什麼不值錢的主子。時間緊迫,說吧,現在究竟什麼局勢?”
“現在……”
“趕緊說。”柳昊昊閉起眼睛,做傾聽狀。
“是。”
姚令喜轉過臉,從頭到尾,将借口廢太子、立皇太女、還有吳皇後廢太子、灰隼撩丸等等,一并和盤托出。
聽完,柳昊昊沉吟半晌,搖頭不止,提起眼皮時,一雙眸子精光四溢,仿佛根本不屬于這具衰敗的身體。
“此事非常簡單。”
他搖頭嗤笑:“聖上老了,然而現在的朝局,難覓社稷之主。
章栽月德才兼備,但無野心。二十年兢兢業業,專權卻不擅權,遽然上位,無異于新莽篡權,隻會讓天下臣民覺得,他狼子野心,擅于僞裝,反而捅破他多年根基。
太子雖是正統皇嗣,卻根基不穩,軟弱可欺,即便承繼大統,難免被拿來和章栽月比較。聖上在,皇恩在,聖上駕崩後,章栽月就處境堪憂,倘若新皇忌憚,針鋒相對,威逼章栽月造反,豈非朝局動蕩,江山不穩。
這兩個人都不适合晉位,你,當然更不合适。”
一口氣說這許多,老大人“咳咳”咳嗽,呼呼喘氣。
姚令喜輕輕幫他撫胸順氣,細細一想,登時茅塞頓開。
起身傾出兩碗熱茶,她捧一碗給柳昊昊:“老爺子潤潤喉。”
另一碗,她拿食指沾了,在幾案上畫出棋局,徐徐說道:
“照您的意思,聖上廢太子,同時豎個皇太女當靶子,還放任灰隼為非作歹,是佯作昏聩,暴露禍端,逼我出招,好讓新君踏着灰隼的血上位。
誅殺吳皇後餘孽,清君側,是功也是勢,自然能震懾朝臣,萬民歸心。
這樣一來,無論是我借太子之名行動,還章栽月搖鵝毛扇,甚至是我聯合章栽月行動,結果,都是新君建功上位,臣民俯首,上下一心。
聖上,還真是用心良苦。”
姚令喜感慨連連,柳昊昊看着她,十分欣慰她的聰慧,目光也恍惚穿破時空,回到遼遠的二十年前。
八王之亂,生靈塗炭,扶立新君,聖上已經敗過一局,流血飄丘,慘不忍睹。
所幸這一次,有小丫頭在。
柳昊昊都不敢想象,倘若姚令喜真的聽命,受封皇太女,雖然結局一樣是清君側,清的,可就是姚令喜她自己了。
大興朝廷,怎麼可能容得下一個女帝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