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步一步,雪地留下足迹,她熱血滿腔,融化周遭一切冰冷,穿過被範敦下禁令,不許任何人外出的一重重殿宇,奔向心心念念的人。
半炷香時間過去,終于接近目的地。
不同于白日的水洩不通,謝天贶門前,赫然僅餘一名壯漢。
姚令喜定睛一看,居然是琅尚書。
而琅尚書遠遠看她行來,驚訝之餘,心裡罵了八百遍祖宗。
他可是聽到姚令喜慘叫,确認她落到章栽月手裡,今後再也不可能糾纏謝天贶,才轉身來這邊守護。
新婚夜圓房該是怎麼情況,他一個大老爺們再清楚不過,現在姚令喜雖然松了發髻,隻穿着貼身小件,但一看就不是那麼回事。
沒成事?
是她太難纏,還是章大人太嫌棄,下不去手?
他一時猜不準原因,但無論如何,這兩人絕對違背了皇後娘娘的意思,回頭娘娘動怒,又是他的寶貝謝天贶遭殃!
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!
琅尚書恨意洶洶,君臣之禮,男女大倫,統統抛擲九霄,一雙豹子眼瞪來,渾似要生吞了姚令喜。
但姚令喜眸子清亮,一絲不惱。
幕後黑手,大概率是皇後娘娘,琅尚書怪到她頭上,也不算遷怒。
他有怨氣,她認下便是。
于是乎,她主動颔首示好,感懷他寒夜守護她的四哥。
旋即,她撿起一旁蓋木柴的破麻布,将自己勉強裹得體面,才拾步上階,走到琅尚書跟前。
豹子眼,依舊是吃人的架勢。姚令喜心頭暗叫不好,硬着頭皮打招呼:“大人辛苦,我來看看四哥。”
再度颔首示好,她欲擡手推門,不料琅尚書卻移來魁梧的身軀,緊貼門闆。
姚令喜碰哪兒,他就擋哪兒,閃轉騰挪,堅決不撤。
發展到最後,她欺身而上,琅尚書都甚至都不退,還拿将軍肚來擋。
原以為他至少有所顧忌,不會碰她身子,可是他還真就敢!
可憐姚令喜沒力氣,前面幹不過章栽月,現在又攆不走琅尚書,空有一個公主封号,誰都不聽使喚,自己人和虎守林門人,竟然也一個都不在,誰都指望不上。
一門之隔,她的四哥就在裡頭,一定也盼着與她相見,可是她沒用,偏偏進不去。
對峙一會兒,姚令喜逐漸崩潰,一直未覺冰寒的雙足,痛得鑽心,寒風如篦,穿過破麻布,把她刮了一遍又一遍。
她強忍不适,抿緊雙唇,眼睛開始閃爍,琅大人看她被逼急,也知道這樣不是辦法,忽然無比懇切地說道:
“殿下,天贶已經為您死過兩回,您就饒了他,聽皇後娘娘的話,給天贶留條活路吧。”
為我,死過兩回……姚令喜聞言,兩手縮回身前,一時無言以對。
琅尚書卻肅正衣冠,恭恭敬敬,拿頭頂開姚令喜,俯首叩拜。
八尺男兒,就這樣匍匐在腳下。
一瞬間,冷風呼嘯,寒月冰雪,将他照得白慘慘一團。
一雙豹子眼,看起來平素也是慣于威懾的,此刻仰頭凝視,竟令人意外的,噙滿老父親般的乞憐。
姚令喜一下子看呆了,發絲在風中飛揚,将視線割斷割碎,她潮濕雙眼,倒吸一口涼氣,心中卻逐漸生起暖意。
四哥你看見了嗎?這才是你應該受到的尊奉,琅尚書,就算是你的人了,我絕不為難他。
俯身探手,她想攙扶琅尚書起身,怎奈對方态度堅決,跪得筆直:
“殿下,恕臣說句掉腦袋的話:您一人之喜樂,何及大興朝億兆生民之安樂?
天贶文能救死、武可安邦,應該高居廟堂、馳騁沙場,建不世之功業。
您将他困在兒女情長,險些命喪深宮婦人之手,就不怕遭萬人唾棄,受萬世罵名?”
一席話,問诘姚令喜,也罵了皇後,實則是為了謝天贶,已經将死生置之度外。
姚令喜沒看出來他這把歲數,卻十分烈性,内心深處,無比動容。
面對這樣純粹的問責,姚令喜覺得她要,而且也應當表态。
但她絕不聽勸。
“大人這樣看重四哥,更應該對我好點兒。”姚令喜故作輕松:“否則我告狀,他一定想辦法為我出氣。”
面對姚令喜的嬉笑調侃,琅尚書猛地急起來,一把抓住她胳膊:
“殿下,現在就你我二人,下官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,天贶在軍中地位特殊,稍有不慎,我大興八十萬大軍,恐怕平地風波,後果不堪設想啊!”
小打小鬧都不管用之後,琅尚書陰恻恻,脅之以威:
“南疆六年,振威軍所向披靡,收複失地,吞并戎蠻,解救被擄百姓,永訣帝國南方邊患,二十萬振威軍和南疆百姓,隻認謝天贶,聞将軍或是聖上親臨都不好使。
然而他的功績并非隻在振威軍,這些年,他訓練軍醫,改良戰甲軍械,又編纂《湯原武備》,訓練新軍,令我軍在陣前死傷減半而威勢加倍,舉凡我大興将士,無比擁戴天贶,視之若神。
這些事,微臣可是死死隐瞞,不曾上報朝廷知曉的啊。殿下您想想,如今天贶遇刺,危在旦夕,若事情傳到軍中,将士們誰能忍下這口氣?
難不成殿下您想看到各地嘩變,朝廷動蕩,血流成河,重現二十年前的亂局嗎?”
壓着聲音,琅尚書表情沉痛,言辭無比懇切,姚令喜看得出,他是真的欣賞謝天贶。
所以她才會一直忍他。
但是話說到這個份兒上,姚令喜第一次知道琅尚書心中有這麼危險的想法,一瞬間心驚肉跳。
這個人,簡直是把四哥架在火上烤。
此話若叫别人聽去,何止殺身之禍那麼簡單!
她不禁四下張望,生怕隔牆有耳。
琅尚書見狀,猛不丁想起他親自喚來的禹功、伊運,二人都是章栽月的人,又是一等一的高手,此刻就在近旁,絕對聽得一清二楚。
完蛋。
闖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