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這種人在身邊,太子殿下是否也受影響。
是否因為這裡是姚令喜的地盤,所以太子殿下任情恣性,才展現出不曾示人的另一面?
“倘真如此,小殿下,還真是個妙人。”
突兀的感慨,脫口毫無意識。
章栽月兀自搖頭微笑,甚至都沒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麼。
姜法目送太子等人離去,這才回到他床前。
“主子稍微等等,屬下去給您尋身衣裳。”
“唔。”
點點頭,章栽月躺下等候。
他當然不知道,自己的衣裳,正靜悄悄躺在姚令喜的寝殿裡頭。
昨夜姚令喜硬撐着等謝天贶回來,聽範敦報說章栽月險些去打擾柳老大人安寝,還試圖哄騙謝朗給岑夫子接指,現下已然舒舒服服睡着……當場就給氣笑了。
狗男人作惡多端,不跪求諸天神佛寬宥,居然睡了?不怕做噩夢?
姚令喜怒從心頭起,惡向膽邊生,直罵——“他還睡得着覺?我都睡不着呢!去,把他的衣衫弄來,讓他睡死得了,省得醒了又偷偷摸摸去打擾老爺子!”
接着毋庸贅言,白術摸黑進屋,所幸好事做到底,把章栽月剝了個幹淨。
個中細節,章栽月未必能想見,但是奪衣惡徒是姚令喜,章栽月不難猜測。
小小的惡作劇,十足的殺傷性,他被困在床上,暫時不得動彈,隻能無奈苦笑。
枯等許久,姜法終于送來行裝,為他更衣之時,提到昨夜岑夫子拒絕到公主府接受診治,而他力勸無果,隻能放任岑夫子在國公府養傷。
同時,岑夫子還表示,他要去一趟虎守林。
“小殿下性情剛猛,且心有所屬,此番鬧劇,吾等錯矣,錯甚矣!”
“雙親暴斃眼前,圖丫頭又受了那等侮辱,竟會認錯賊人,個中蹊跷,老頭子必須親自查明,給小殿下一個交代,才能安心呐!”
姜法一句一句轉達,章栽月聽言,五味雜陳。
自從确認姚令喜的清白,他其實一直,都在回避這件事。
錯,他認。
彌補,他可以百倍千倍地補償,隻要姚令喜提要求,刀山火海他也不懼。
唯獨,章栽月不想,也不願意懷疑阿圖。
她承受了莫大的傷害,心中有天大的委屈,他實在開不了口,再去追問那晚的細節。
但是姚令喜那句話,是對的。
“我死了,你的女人也幹淨不了。更何況我從未害過她,這一點她自己清楚,真正害她的賊人更清楚!就隻有你這個有頭無腦的蠢貨章栽月,蒙在鼓裡!”
章栽月心裡很清楚:認錯賊人,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,阿圖恐怕,有事瞞着他。
最要緊,是他當時太沖動,已經将宣平侯府那個暗衛當場枭首殘殺。
現在想來,那人或許是個人證,卻因他一時沖動,成了死無對證,所有的真相,都隻能從阿圖口中追問。
可他如何忍心,如何問得出口?
所以他才刻意回避,不去面對這個問題,任由疑問在心中瘋長,侵蝕出一個深淵巨坑,甯肯自己心底空空落落,也不想去探明真相,将其填滿。
而今岑夫子要查,章栽月看着鏡中的自己,忽然感到厭煩,未等發髻束好,起身朝外。
“小殿下醒了麼?”他問門外掃雪的白發老仆役:“可曾用膳?是否安好?”
“回大人,”老仆停下動作,“殿下有旨:各幹各的,當她沒回來,沒事别打聽她。”
老仆咧嘴回話,憨憨的笑臉背後,暗道:别琢磨了,最後一句就是專門對付您的,老朽專程候在這兒呢。
笑眯眯一根軟釘子,聽得姜法不悅,插髻簪的手,蠢蠢欲動,然而章栽月倒是不覺痛癢,轉而問道:“可否引路,帶我去拜谒柳老大人?”
伴随話音,姜法的眼神輕飄飄給定,老仆恭敬側身展臂:“請大人随老奴前往。”
于是披上紫貂鬥篷,章栽月欣然跟随。
移步緩行間,公主府面貌,一一呈現。
确實是親王府建制,但是裝飾粗簡,說寒酸都不為過。
宮殿群落之外,一片蕭瑟,除楠木稀松,别無廊無肪無亭台水榭,亦無園囿清池。
舉目望去,蕭瑟空寂,一片皚皚寒冰,一應仆役,也大多老弱,白須白發者,超過半數。
比之隆寵正盛的公主府邸,更像是被抄家閉鎖,空置多年的王謝舊堂。
章栽月看在眼裡,百思不解,便問老仆:“公主府興建不過五載,汝何以這般年歲,仍在此當差?”
“承蒙大人關切,”老仆慢吞吞行路,解釋道:“小老兒打小就賣在萬裡橋邊的安南侯府,伺候了六十年,老了不中用了,主家便放了身契,讓我離府,說是頤養天年。”
“可咱這樣的孤老,哪有天年可養。”老仆擡首望了眼蒼天,還是憨憨地笑:“不過是嫌小老頭幹不動,光吃不中用,扔出來,任我轉死溝壑罷了。”
話到此處,老仆幽幽停頓,章栽月凝視他背影,卻無端想到經過他手,國公府和皇城禦前,不知放出去多少年邁使役,每每放人,他都自诩體恤老弱,是在開恩施惠,積德慰天。
“小老頭當時确有幾吊傍身錢,可是沒有主家庇護,馬上就被搶了,還被打個半死。”
老仆又慢悠悠撿起話頭:“好在命大,遇到山奈姑娘,她幫我治傷,又找到這差事,不用賣身,有活就幹,沒活曬曬太陽,還找了個伴兒,慢慢過日子。”
忽然提到山奈,章栽月更奇怪了。
“怎麼公主府的事,一個外人可以随意插手?”
“山奈姑娘怎麼能叫外人?”
老仆頓腳,嗔怪地回看一眼,認真道:“她就是殿下第一個撿回來的孩子,小人親耳聽她說過,六年前,是殿下把她從溝裡掏出來,送到虎守林去養。那時她也就十歲上下,沒爹沒娘的,妹妹先凍死溝裡頭,她舍不得撒手,差點就一起沒了。”
“咱殿下說了,有銀子,養得起,京城溝裡不許死人。”老仆嚴肅強調,确認章栽月聽進去了,才轉身繼續,慢吞吞帶路。
“主子。”
姜法輕聲喚,章栽月耳朵聽見了,凝視腳下的冰霜的鳳眸中,卻忽然閃現山奈從天而降,張牙舞爪,守護姚令喜的模樣。
書房門口,虎守林九人恨不得撕了他,為姚令喜報仇的強烈恨意,随之浮上心頭。
章栽月似乎有點明白,虎守林弟子對姚令喜那種近乎虔誠的天然崇奉,個中緣由,隻能是因為——所謂朝廷搜捕流民押送虎守林習藝,繼而作為帝國醫工分送州府之大政,實則起于姚令喜的人,在背後救治流民。
那些被他視為癬疥、擾亂京師的不安分隐患,那些被他視若蟲?、欲滌清掃除的流民,在姚令喜眼裡,都是不許死在溝壑的子民?
她不嫌棄他們,将他們送到虎守林習藝,給飯給住給身份,教傍身技藝,讓他們重活一回。
難怪虎守林弟子會漠視他這個帝國首輔,隻為姚令喜一人俯首。
這個姚令喜,到底怎麼回事?
章栽月踽踽随行,在老仆精心設計的路線中,悄然穿行于安頓侍衛的廂房。
如果說先前是府中彌漫着藥香,此地簡直藥氣沖天。
虎守林弟子手捧藥盅,往來其間,侍衛們的呻吟喘息,無處不在。
眼裡耳裡鼻腔裡,都是讓人揪心的刺激,章栽月還沒從姚令喜救助流民的震撼中醒神,再次受到暴擊,立即被自己的累累罪行絆住腳跟,袖中攥拳,汗顔無地。
大錯鑄成,他隻能想盡一切辦法補償。
此時此刻,他無比慶幸對方是姚令喜,慶幸姚令喜對自己人不離不棄,不惜舍命拯救,否則她若與謝天贶不管不顧,抽身離去,自己一丁點損傷都不會有,但這些侍衛侍婢的下場,絕對會慘不忍睹。
他的罪孽,也将百死莫贖。
章栽月撫着胸口,終于明白姚令喜的人,為何都肯為之生為之死,個個豁得出去。
再次想到自戕的丹歌,章栽月無限感慨,走神太過,不小心撞上了止步的老仆。
老仆扶住他胳膊,對上他稍顯彷徨的眼神,确認自己沒白白在章栽月門前,從昨夜掃雪到現在,憨笑着壓低聲音:“章大人,這邊不興亂踩。”
“唔。”
章栽月木然擡首,眼前白茫茫一片,微微泛黃,剛想問何以不能踩,“喀拉——”,冰層破裂聲響起。
循聲望去,角落裡,一名男子戴鬥笠、披蓑衣,蹲于冰面,右手似在掏挖。
“小麥麥,穿新衣喽。”
太子殿下手拿一把麥稭,絮絮叨叨:“好麥麥哪有不穿衣裳的,不穿衣裳的那都是壞人,填坑裡給你漚肥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