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一刻莫可奈何,無聲潰退的底線,因為姚令喜的妥協乖順,又被姚聞善暗戳戳拉回原地。
他還是覺得章栽月好,門當戶對,明媒正娶,對小妹更是死心塌地,用心如一,況且兩人大婚已成事實,絕難轉圜。
至于謝天贶,就跟狗骨頭似的,扔給老三啃吧,不愁收拾不哭他。
唔。不錯,就這麼辦。
姚聞善清楚姚引樂的路數,都不用給他遞眼色,踏步邁階,昂首離去。
前院大火,業已撲滅,偶有煙塵拂掠,裹挾嗆鼻焦臭,伴随一位典軍高唱——“殿下起駕回宮!”
“滋啦滋啦!”
火把次第點燃,噼噼剝剝,恰如赤蛇騰轉,一路夾道,一路火燒,映照香花鋪地,燃至相看不見。
霎時間,前庭恍若白晝,姚聞善和章栽月剛到檐下,一柄青色華蓋将他們迎住,四面羽扇蔭蔽,旋即就是牛車哒哒行來。
程千戶立在轎廂左側,抱拳颔首:“末将已命人鏟平通途,請殿下和大人,就地登車。”
“就地登車?”
姚聞善虛虛一愣,沉眸微嗔,暗忖開什麼玩笑?來時雖慌亂,但是一路上曲曲回環,小門小徑不在少數,須臾之際,安能鏟平到可通行牛車?
原本的确不能。程千戶接收到質疑的目光,不禁瞟一眼謝天贶,心說不愧是殿下瞧上的男人,的确狠辣果決,無人能敵。
拜其所賜,章大人這個賊窩,早被清剿一空,外頭連個會動彈的都沒有,故而他領兵前來,簡直一馬平川,如入無人之境,三公子都敢在後院殺人漂橹了,他拆幾所房子,劈幾道門,填幾條小徑,簡直不要太小兒科。
今夜,殿下無辜受罪,他身為貼身侍從,殿下安全的第一責任人,事前橫遭暗算,無力阻止,現在當然要把回府的路鋪至她足下,籠到她頭頂,絕不讓她再冒風雪、受寒氣。
若非嫌屍體惡心吓人,他倒是很願意用三公子砍死的人來鋪路,叫他們不長眼,敢禍害主上!
自己的主子自己護,程千戶抱拳躬身,當着姚聞善的面,沒有主子允許,他既不能控訴章栽月作惡,也斷不會幫謝天贶那個蠢貨說話,隻把拳頭嘎吱嘎吱抱緊,再請:“天寒地凍,恐傷殿下聖體,請大人先登車要緊。”
一聽有可能損傷姚令喜,章栽月也顧不上去想他的府邸被糟蹋成什麼樣,好言附和:“小殿下身嬌體弱,登車要緊。”
話音未落,姚聞善眼前一亮,恍然大悟——當是他的好妹夫顧惜小妹,特意下令,程千戶才敢如此大逆不道,強拆公爵府邸,将車與引到此間。
這妹夫,當真是好!
同一時間,執炬府兵外圍,暫時苟全性命,卻被姚引樂趕到此地待宰的一衆仆役,也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曙光,齊刷刷将頭頓入積雪,五體投地地歡送姚令喜起駕——
“恭送甯國公主殿下。”
“殿下福壽綿綿,祯祥穰穰,彌天亘地,永永無量。”
天可憐見,終于能活命,滿地密密麻麻人頭,每個人發的都是肺腑之聲,正心誠意,懇切到極點。
見此情形,姚聞善又是一怔。
章栽月宰輔之尊,一人之下萬人之上,太子殿下尚且避其鋒芒,皇後姑母許婚,亦是圖個拉攏牽制。
起先他還擔心章栽月托大擺譜,強娶小妹回來,不會把她當真公主對待。
然而此刻親眼所見,小妹受寵無比,妹夫縱容她下屬胡作非為,又把下人調/教得這樣好,如此敬她護她,捧在手心裡疼惜,真是好妹夫,好到沒邊兒了。
身為長兄,姚聞善是實打實的滿意,眼中噙滿笑意,他愉快登車,還探出手,親親熱熱扶章栽月同坐。
章栽月對他的熱情不明所以,對上姚令喜不屑看戲、略帶鄙夷的表情,隻覺得尴尬無比,暗下決心要立刻合盤交代,說個分明。
就在車簾還在搖晃,青牛悠悠轉向之際,姜法奉命帶章挽月前去就醫,姚引樂則欺到謝天贶身邊,擡臂肘他,讓他拔掉自己太陽穴上的銀針。
沒了銀針礙事,姚引樂眉梢一挑,洋洋得意:“四哥你瞧見了麼?男人和哥哥之間,我家令令選哥哥喔。”
“是哥哥,但不是你。”
謝天贶輕笑一聲,姚引樂應聲跳起來咬人,好在琅尚書眼尖,橫插一手,瞬間卡到兩人中間。
已經冒犯公主了,萬不能再添個毆殺朝廷命官的罪名!
雖然搞不清兩人有何過節,琅尚書還是堅定地以身相護,企圖用高一級的官位,強行壓制。
但是禮部畢竟與兵部幹系不深,姚引樂并不受他鉗制,四目相對,琅尚書冷不丁從姚引樂若無其事的臉上,捕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狠厲,猝然吓了一跳。
同朝為官,姚引樂是禮部侍郎,平時話不多,表情淡淡的沒什麼活人氣,安安靜靜像個悶葫蘆,今次照面,琅尚書頭一回見他上蹿下跳,貧嘴賤舌,又聞到他身上血腥味炸裂,發髻旁三朵姚黃牡丹都壓不住腥氣,這才突然意識到——
姚侍郎也是姚家人啊,跟甯國公主一個姚,還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姚!
可怕。
就甯國公主那玩死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狠辣勁,你倆還是離我家崽子遠些吧!
琅尚書脊背發寒,結結實實護住謝天贶,卻不知謝天贶絲毫沒把姚引樂放在心上,眸光似水缱绻,柔柔追随牛車望去。
透過環侍左右的山奈、虎守林弟子與府兵,穿破濃黑夜障和熊熊火把,他看到車轎搖搖晃晃,想象着姚令喜那清甜可人的模樣,不禁輕輕提起衣領,拇指指腹,緩緩摩挲着一點殷紅。
那是适才姚令喜被抱走前,偷偷啃過的地方。
瘋丫頭,抱着脖子啃,也不怕被人看見。謝天贶無奈搖頭,她還是那個德性,雁過拔毛,絕不放過任何親近他的機會。
啃得那樣用力,一定留下紅印了,他真想把脖子摘下來,細細端詳端詳。
撫摩着她唇瓣覆蓋過的肌膚,回想起唇舌碰觸那瞬,謝天贶就渾身發軟,酥麻到忘乎所以。
那個當口,他一動不敢動,把戰場上的腥風血雨,會同自己身上所有受過的傷,全部捅穿捅破捅流血,才堪堪忍住,沒鬧出動靜。
現在她人走了,脖頸處的餘溫卻越發滾燙,星星之火,勢成燎原,燒得他肌膚滾燙泛紅,五髒六腑化作岩漿,随時都會噴薄而出。
謝天贶心裡明白,她留下這個親密無間的小秘密,是偷襲得逞,更是細心安撫。
因為她不得不暫時聽兄長的話,回家當乖妹妹,好女兒,不得不暫時離開他,所以她惡狠狠宣示主權,留下獨屬于她的痕迹。
可他哪裡需要什麼安慰。
她當然會選哥哥,也應該選哥哥。
自幼離家,孤苦無依,被皇後肆意擺布,姚令喜有多渴望能承歡父母兄長膝下,謝天贶比任何人都清楚,也比任何人,都希望她能如願以償。
隻是她越這樣體貼,就越令謝天贶難過。
錯的不是她,不是逼她選擇的姚聞善,甚至都不是陰謀害她的章栽月,而是錯過機會,平添她煩惱,令她左右為難的謝天贶自己。
事到如今,他斷然說不出不要她的話,他要她,隻要她,要她做他唯一的妻,與宣平侯府重修舊好,重新赢得她父兄的認可,才是當務之急。
但是姚三這樣的就算了。
從姚引樂第一次騙他為姚令喜易容,把她從宮裡帶回來,卻設計引開他,偷偷摸摸将姚令喜鎖在那處别苑的時候,謝天贶就防他如防賊,拿他當盜寶的家賊看待了。
雖然有點辜負琅尚書苦心,謝天贶還是準備一走了之。
先去公主府,做好萬全準備為她治傷,然後再去宣平侯府,探探到底是誰在病中,務必要在她知曉之前,為她解除憂煩。
這一夜,漫長得仿若沒有終點,要做的事,千頭萬緒,好似火中取栗,謝天贶沒工夫挨延,提步越過門檻,然而姚引樂見他要走,居然退後三步,抱胸冷笑道——
“令令還不知道,母親大人,快死了。”
“什麼?你說伯母?”
一步頓在檻肩,謝天贶扭頭回望,被姚引樂稀松平常的語氣,驚到目瞪口呆。
琅尚書也覺事态嚴重,立馬讓到一側,讓他們面對面開說。
姚引樂款款落座太師椅,目光落在青石磚上,平靜地說道:“令令賜婚的诏書剛到侯府,母親都沒聽完旨意,當場暈了過去,至今未醒。”
謝天贶聞言,心都揪緊,立馬甩袍轉身——
“你去,隻會被攔在外頭。父親日夜守在床前,深愧他不能拉下臉去虎守林求醫,也不能讓任何大夫知曉母親染疾,等于是平白拖死母親。如今母親垂危,父親也早已愁白了鬓角,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,你去正好氣死他,侯府就該操辦起來了。”
頓了頓,姚引樂舉目看向謝天贶,“四哥你說,鬧到這個地步,父親抵死不肯原諒你,這筆賬算來算去,到底算在誰頭上?”
誰頭上?
誰頭上也不能算在我家崽子頭上!琅尚書可沒忘記,是甯國公主耍弄謝天贶,逼他拒絕賜婚,為此還差點賠上性命。
怎麼,宣平侯府裝聾作啞,不敢怪罪自己的女兒,就可着謝天贶一個匠戶欺負,以為他低人一等,背後沒人護着,就能把髒水潑他身上?
自家養一窩瘋子,死了人,罪名非得挂謝天贶頭上?
“欺人太甚!”琅尚書氣不過,沖口而出——“謝天贶是我兵部的人,振威軍二十萬兵馬聽他号令,宣平侯府想訛人,也得掂量掂量——”
“琅大人。”
謝天贶啞着嗓子三字之後,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毀了婚事,傷了姚伯父的心,還連累伯母遭難的罪魁禍首,當然是他,事情發展到這一步,他難辭其咎。
謝天贶黯淡了神色,緩緩合上雙目,指節攥緊門框,木屑刺入掌心卻渾然不覺,沒清理幹淨的積雪上,滴滴殷紅如落梅,綻得絕美,夜風掠過,姚令喜留在他脖頸的溫存,徹徹底底散盡。
終究,是他不配。
謝天贶自責到無以複加,倘若姚令喜知曉爹娘幾乎被他害死,哪裡還能大逆不道,違逆父兄接受他?
不能鬧出人命。他心中一團亂麻,一刻不敢耽擱,隻想立刻趕往宣平侯府,無論付出什麼代價,先救回她母親的性命再說。
然而又在他提步瞬間,姚引樂嗤笑一聲——
“總不能,是皇後娘娘的錯吧。”
“皇後娘娘?!娘娘與侯夫人是親姑嫂,怎麼會?”
琅尚書脫口質問,震驚溢于言表,但是話剛出口,他内心深處,就止不住地犯怵。
牽涉到皇後娘娘,就等于是捅穿了天。
茲事體大,還都是姚家人自己内部的事,不是他一介臣僚所能探聽的,現在這狀況,識相點,就該退避閃人了。
可是事關謝天贶,事關他寄予厚望,将在未來數十年接手兵部,為帝國奪回失地、威懾四海的謝天贶,琅尚書無論如何撒不下手走人,更想不通如此天縱之才,朝廷為何不能像當年托舉中書令章栽月那般,恩寵禮遇。
章大人隻是文章功名,十歲出頭就能得聖上親手栽培,扶上首輔之位。
然而謝天贶初上疆場,也不過十六七歲,他可是實打實地解南疆危局,扶大廈于将傾,救我振威軍于水火。
大軍陣前,将士們敢進,是因為謝天贶在前方開道。将士們敢奮死,是因為謝天贶一襲紅衣,一手槍一手針,能殺敵也能救他們性命。
如今南疆六國全滅,帝國将有萬世太平,難道就因為他出身微賤,功勞再大也比不過一根漂亮的筆杆子?
聖上有章大人,舉世交贊他用人不疑,如今太子殿下不中用,被章大人力壓一頭,好不容易天降人才,皇後娘娘下嫁公主,将其收入毂中,拔擢扶持,使其成為太子殿下的助力,不好嗎?
為什麼非要折騰呢?!
琅尚書百思不解,誰知慌亂間一眼看去,謝天贶面白如紙,從未有過的震驚,懸在臉上!
“你,”謝天贶盯着姚引樂的臉,滿眼難以置信:“你怎知,是她?”
“太好猜了。令令要嫁的人,軍功什麼的,根本無足挂齒,皇後娘娘欣賞你,肯把令令賜給你,當然是因為你有獨一無二的價值。”
姚引樂不緊不慢,把住太師椅扶手上的雕花麒麟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