緊了緊懷中的姚令喜,謝天贶沒有明言,也不便問詢。
現在的姚令喜,全憑侍衛那點淬了毒藥的血在強撐,内裡早就虛弱不堪,絕不能再讓她知曉家人病危。
況且家人病重到姚聞善如此憂心的程度,宣平侯府都不曾去虎守林請人看診,還瞞得密不透風,不叫任何傳言流到虎守林,可見謝伯父甯肯病笃危重,也絕不受他援手,對他該是何等惱恨怨憤……
如若貿然登門,少不得一場紛争。
這個節骨眼兒上,他的姚四本就心力交瘁,謝天贶不想節外生枝,更舍不得她夾在父兄與他之間,左右為難。
當務之急,是先回府,看顧好她身子,才騰得出手來想辦法化解矛盾。
于是不顧阻攔,他繞開姚聞善,擦着他肥闊如翼的虎裘大袖,踏步而行。
未料此種行徑,徹底惹惱了姚聞善。
身為侯府世子、戶部尚書,他位尊勢重、腰金拖紫,無論在衙署還是侯府,從來說一不二。
原以為隻需伸伸手,給個眼神,謝天贶就不敢越雷池半步,沒想到他竟敢當面甩臉子,還猖狂到要強行帶走姚令喜,屬實不把人放在眼裡!
狂悖,無禮!
小混賬一點舊情不念,安敢糾纏小妹!
霎時間,新仇舊恨湧上心頭!
姚聞善氣紅了脖子,心底僅存的一絲:念在謝天贶放不下小妹,大婚夜還來搶,興許拒婚一事另有隐情,可再給他個機會,偷偷領他去為母親診治。
倘若真能起死回生,救回母親性命,便可借機問清楚當日拒婚緣由,繼而化解父親對他的不滿。
即便小妹業已另嫁,此事絕無轉圜之餘地,臭小子無緣做他姚家的女婿,做半個兒子也是好的。臭小子軍功卓著,琅尚書如此倚重回護,日後必成大器,若與宣平侯同氣連枝,互壯威勢,實為雙赢之局面。
他因機而變,算盤珠子打得啪啪響,可還沒來得及吐半個字,先被氣了半死,心中所想,蕩然化作泡影。
于是虎裘高揚,他怒氣沖沖,連臂帶爪地往外擒,立時要給點顔色,琅尚書見狀,也立即上手護犢子,豈料就在這時,一股殺意蹿入,姜法眸光一閃,健步踏至章栽月身前,全神戒備。
果不其然——
清理積雪的仆役突然沒了響動。
四下森然甯寂,衆人面面相觑,然而僅在兩個呼吸之後,狂風陡然怒吼,雪舞漫天,緊接着“窸窣”一聲,有團黑影沖破雪陣,被砸了進來!
姜法眼疾手快,瞬間接住。
衆人定睛一看,竟然是章栽月的二弟——章挽月!還狼狽得跟流放了三萬裡似的,滿臉滿手血痕,發髻衣衫全破!
章栽月一刹陰沉了臉,橫目朝外,卻隻一眼,就擰眉不語。
“哎呦輕點兒輕點兒!”
年輕男人戲谑的聲音,懶洋洋壓制章挽月的呻/吟,傳抵衆人耳畔。
聽得熟悉音聲,看着張挽月慘狀,姚聞善不禁臉色大變,心中波濤萬頃。姚令喜則是小眉頭一皺,一頭紮進謝天贶胸口,瑟瑟發抖。
而門口錦帽貂裘,在風号雪瀑中朗笑的男人,早就一眼将她看見,咧出兩排大闆牙,跟老貓瞧上耗子似的。
在他左右,又分列男子九名,個個布衣,卻威風凜凜,腰間别着袍角,右手盡是收勢。
顯然,這場席卷風雪的狂風,正是他們的手筆!
來者不善。姜法放下張挽月,危險地眯起眼睛,準備應戰。
然而九人根本不曾瞧他,打眼往室内一掃,登時發現程千戶所言——“殿下好慘啊,衣衫褴褛,披頭散發,垂至腳踝。”
果真所言非虛,四小姐被人欺負了。衆人眉頭深蹙,齊刷刷瞥向章栽月,其中一人還轉眼怒瞪山奈,吓得山奈一口咬了舌頭,垂頭彎腰,隻差把自己一折兩段、以死謝罪。
幾人兇神惡煞的眼神,殺氣騰騰,恰如群狼環伺。
姜法單臂把着張挽月,凜然不動,須臾之間,已經演算以一敵九,交手三百回合,然而他們氣急敗壞是真,想殺人洩憤不假,作為頂尖醫者,殺人的手法千變萬化,他們絕不介意當衆炫技,演示一把。
可是從程千戶那裡聽來“殿下心思難測,似乎不欲同章大人撕破臉”的話,他們還是要言聽計從,故而諸人咬牙許久,終于還是齊齊抱拳,向看不見的姚令喜躬身請安:
“見過四小姐!”
聽言,姜法蓦然一怔,章栽月也面露驚詫,暗忖幾人領口皆繡墨色虎撐,當是虎守林門人。
這些人都曾是乞丐盲流,京城癬疥,被捕入虎守林習醫,他們不把朝廷公卿放在眼裡就罷了,怎地也不問候少主謝天贶,反将姚令喜放在首位?
他不禁看了眼山奈,想起先前山奈和蘇木二人,也曾舍命護姚令喜周全,現在又似乎是因為護人不力,被無聲訓斥。
看來,虎守林門人十分敬重姚令喜,而謝天贶和姚氏似乎對此都習以為常,不覺奇怪。
不。這真是太奇怪了。
章栽月大惑不解,想不通其中内情,更擔心姚令喜先前所謂“沒我點頭,四哥絕對不會救你的心上人。”。
看起來,她并非虛張聲勢,章栽月不得不承認:她甚至都不是在借謝天贶的虎皮充大王,虎守林門人,是真的敬她奉她。
她說話,管用。
倘若姚令喜在虎守林是這等地位,那麼救治阿圖,還有岑夫子的斷指……豈非……豈非都在她一念之間?
錯了。最不應該招惹,也最不能招惹的,恰恰是她。
此來種種,今夜種種,真是大錯特錯。
眼看着自己親弟弟被折磨到不成人形,再凝視姚令喜軟軟癱在謝天贶懷裡,章栽月袖中的手,默默攥緊,又怅然松開,真是悔不當初。
同時此刻的姚令喜,已經分辨出白術、商陸等人的聲音,心頭一暖,喜上眉梢。
因為他們有空來此,正說明丹歌和侍衛們必定有人照料,性命無虞!
太好了。
一塊大石頭落地,她喜不自勝,小手扒在謝天贶肩頭,探出鼻子以上的半顆腦袋,故意不看正中間那人。
“嘿嘿嘿,你們來啦。”
“公主府來人報信,我等當即兵分兩路。”商陸一本正經抱拳:“四小姐請放心,家主親自領人去了。”
聞言。章栽月錯愕更甚。
他差人送去虎守林的阿圖,也沒得到謝家主親自診治,一句輕飄飄的“正在閉關”就給打發了,然後全部推給遠在南疆的謝天贶,讓他自己想辦法找人自己等。
現在卻隻因為姚令喜随便派個人報信,他就親自領人出山看診?
為什麼?章栽月攫住姚令喜,怎麼都挪不開眼睛,想看穿她到底何處與衆不同,姚謝兩家不是因為拒婚鬧翻了麼?虎守林究竟為什麼對姚令喜另眼相看,為她一呼百應?
下意識地,他提步走近姚令喜,誓要問清緣由。
畢竟虎守林絕非一般醫家,其門人遍布帝國上下,太醫署、典藥局、軍醫、獸醫、各地卑田院、驅疫司……舉凡朝廷用醫,皆出自虎守林。
這些事一貫由太常卿主理,章栽月一直以為謝氏隻充任訓養教管之責,除了極少數門内弟子,朝廷捕送的流民學成即為帝國之醫工,聽奉朝廷調遣,他從未想到他們會自發擰成一股繩,被一個女子左右。
斯事體大,虎守林決不能淪為一姓私用,身為宰輔,他不能不過問。
可是還沒等他走上前碰到姚令喜,居中領頭的人先不幹了——
“哎哎哎!看誰呢?沒良心!”
他咋咋呼呼,蹿過門檻,奔到謝天贶跟前,下巴一擡,白眼一翻——意思識相點兒,臭丫頭給我!
然而姚令喜慫他,謝天贶卻并不搭理,嗒嗒,踏步朝外。
隻是謝天贶一門心思給姚令喜療傷,哪裡能想見,聞将軍為了給他争功勞,曾在半月前上表朝廷的奏疏上大書特書,濃墨重彩地渲染了他夜闖敵營,斬首南氐攝政王,居功至偉的同時不幸後腰傷重。
之後聞将軍又極盡能事,大吹大擂謝天贶醫術,盛贊他自個就将貫穿椎骨的腰傷治愈,簡直是華佗在世,文武全才,堪稱帝國明日巨擘,巴拉巴拉……
于是乎,本着有陰招不使王八蛋的原則,謝天贶剛走兩步,受傷的椎骨就摸上來兩根黑手指,戳挖扣鑽,往死裡搞他!
謝天贶哪知道還有這手,眼前一黑,立時吃痛伫立,所有力氣都凝聚腮幫,不敢哼哧出聲。
與此同時,姚令喜身子一輕,飄了起來。
“四哥!四哥救我!嗚嗚嗚!我不要!”
冷不丁被撈,姚令喜攥緊謝天贶衣衫,又哭又鬧,抵死掙紮。
可她一母同胞,雖然比她晚出母體,但是堅持一定非要當哥哥的——龍鳳胎哥哥——姚引樂,非但不憐惜,還趁謝天贶痛瘋了,沒力氣,一根一根扒下姚令喜的手指頭,握住她小手搭自己肩頭,将她徹底收入懷中,小臉也按懷裡藏起來不給人瞧。
那寵溺又陰邪的樣子,叫姚聞善在一旁看着,真真是無語望天,心說你倆就瘋吧,小妹還故意先跟虎守林的人打招呼,這不明晃晃刺激老三麼?
還有這老三發瘋不避人,也跑來丢人現眼,估計是恨死了章栽月娶走小妹,拿人家弟弟章挽月出氣,揍得這麼慘,不用賠禮道歉麼?
倆人一個私奔被抓,一個虐人家弟弟,到頭來,還不是要我拉下臉去跟妹夫道歉,一對瘋崽子,今夜真是老臉都被這倆倒黴弟弟妹妹丢幹淨了!
個個都不省心,個個都來氣他,姚聞善來回找人瞪,琅尚書莫名又挨了一眼,氣不打一處來,卻聽得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