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車沿着官道疾馳,到達建康城門時,不過第四日。
一輛四角懸挂鈴铛的馬車晃晃悠悠停在了玉華門外,車輪壓住地上未消的積雪,發出簌簌的聲響。
車夫勒好馬,隻聽見身後隐隐傳來幾聲悶咳。
越承昀放下掩唇的手,挑開車簾,寒風順着挑開的口子打在臉上。
他側過頭,見薛蘊容系着鶴氅的帶子,嘴唇動了一下,最終什麼也沒說,先行下了馬車。
薛蘊容理好衣服,猶豫了一瞬,從凳下掏出一個袖籠,跟着躍下了車。
二人踏入宮門,沿途綠萼梅開得正盛,遠遠望去和雪色幾乎融為一體。
聽着身邊斷斷續續的咳嗽聲,薛蘊容隻覺得自己瘋了。
餘光瞥見他握拳壓抑咳嗽時手背凸起的筋骨,咽下了嘴邊的微嘲,将手中的袖籠塞給他:“既是你主動要與我回建康,我隻有一句要說,一會兒在父皇面前……”
“不犯蠢,我知道的。”
沒等薛蘊容說完,越承昀彎起了眼睛,補全了下半句話。
不會再随意與你起争執,我都知道。
“你……”
常闆着臉的人在這一路上經常露出笑意,任誰都會覺得古怪。
默默挪開視線,還是止住了後半句的疑問。
一時間無言,隻有腳踩在鵝卵小徑上發出的陣陣聲響。
早早守在殿門前的成柯聽見雪地中傳來的腳步聲,連忙迎了上去。剛好看見驸馬對着公主彎了眼睛,氣氛一派和睦,成柯霎時笑的眉毛眼睛都皺了起來。
“見過公主、驸馬,陛下已經在正殿等着了。”
“中貴人安。”越承昀認出了來人,朝他拱手。
成柯微微側身:“驸馬客氣了,陛下聽聞驸馬一同來了,很是高興。”
“父皇身體可大好了?”薛蘊容念着此事,步調頗急。
“陛下已大安,公主瞧瞧便知道了。”
成柯笑着推開了殿門。
清安宮内炭盆燒的正旺,景元帝正側頭吩咐着内侍什麼,見人來了,笑道:“可算來了,我剛令他們去準備你最愛吃的冰酪。隻是天寒,隻準吃一碗。”
薛蘊容提裙入殿,向皇帝跑去,越承昀則是遙遙一拜。
看着周遭熟悉的擺設,聽着皇帝熟悉的關切之意,薛蘊容眼眶一熱,嘀咕着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。
見皇帝語調平穩,料想是好全了,但還是問道,“父皇身體真的全好了嗎?我還帶了梨膏來,沖水喝對嗓子有益處。”
“隻是年紀大了偶犯咳疾,早就好了,不用擔心。倒是你這孩子,再不脫去大氅,小心傷寒。”景元帝拍了拍薛蘊容的手,關切道。
被皇帝一提醒,薛蘊容才感覺到熱意,忙将大氅脫下。正欲交給一旁的女使,越承昀卻垂眸接過,十分自然地攏在懷中。
薛蘊容瞥了他一眼,抿了抿唇,沒說話。
景元帝将二人的動作神情盡收眼底,視線掃過越承昀:“想必都餓了,入座吧。”
内侍端着菜肴入席,幾乎都是家常小菜,唯有一道蒜蓉蒸蟹十分顯眼。
不是螃蟹的時令季節,想必是暖房養的。
果然,景元帝指着盤中的蒸蟹道:“暖房呈上來的新蟹,權當嘗鮮了。”
橙紅的蟹殼在青瓷盤中格外醒目,薛蘊容默默喝着鲈魚莼菜羹,刻意沒管蒸蟹。
她最愛蟹肉鮮美,隻是蟹殼堅硬,剝殼費時,她習慣留在最後。
待喝完最後一口湯羹,指尖還沒碰到青盤,側邊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突然擋了過來。
越承昀将去殼的雪白蟹肉裝在碟中,放在了薛蘊容面前,将她未動的蒸蟹換了過來。看架勢,還有埋頭繼續的意思。
桌案間隔得不遠,景元帝一直悄悄留意着他們的動靜,看到這一幕,有些欣慰:“承昀你說說,從建康到吳州,世情如何?”
從進殿後,越承昀便一直寡言,隻一味聽着。此刻被皇帝點到,他停下剝殼的手。
不得不承認,這一路南下,百姓生活有序。
有水流的地方就有漁船,有漁船的地方便有藕農,白鹭在蘆葦叢中靜立,孩童趴在木盆沿上剝着新鮮的蓮蓬。夏時河風裹着荷香,秋時河風裹着果香,冬時炊煙挾着稻香,生機勃勃,安居樂業。
“海清河晏,時和歲稔。”
景元帝點點頭:“但還不夠。”
殿内靜了一瞬,成柯知曉皇帝心事,連忙遞上濕帕:“陛下心急不得,得徐徐圖之。”
景元帝接過帕子,擦了擦手,轉而問向薛蘊容:“先前朝中有人推舉各地官聲頗顯的才子,你可有聽說可用之人。”
想到讓秋眠探查越州一事,薛蘊容猶豫了一息,對越承昀道:“我與父皇有事要商,你先……”
越承昀一愣。
景元帝卻擺了擺手,示意他坐下:“承昀一道聽吧,總是要聽的。”
薛蘊容整理了思緒,将秋眠探查到的說了一遍。
“陳岩此人,文才不顯,為人浮誇。已證實那些讀來滿口生花的文章不是本人所作,那麼為官也未必有傳聞中的清正。秋眠隻是見過幾面便覺不對,那他身邊的同僚呢,他的好名聲是怎麼傳出來的?”
山陰縣主簿陳岩,越承昀自然聽說過。
懷正十三年科考入仕,同為寒門出身,雖然科考排名落後,但為官後官聲卓越,好友還曾寫信誇贊過他的才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