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年前。
那山上杳霭流玉,萬籁俱寂,叢林掩映間,唯見兩抹身影。
少女赤足踩了溪水,似是方從隔壁山頭采藥歸來,涼意漫過腳踝,她俯下身掬了捧水,透過掌中清泉,映出少女清秀面容。
她将水潑在臉上,晶瑩水珠順着臉頰流至脖頸,她感受着清涼,無不歡快道:“素兒,快來試試,可涼快了!”
比她身形略矮的姑娘小心翼翼靠近,“宗主,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,不然被姑姑瞧見了又得挨罵呢!”
她索性卸了背簍,“難得出來一趟,回去又要端那宗主的架子,我受不了了,還有素兒,你怎麼又叫我宗主了?”
“姑娘……”素兒有些無可奈何,被叫宗主的女孩挑了挑眉,“安啦,你不說我不說,姑姑就不知道我們在這玩水。”
素兒本就是愛玩的年紀,又聽見自家姑娘這樣說,便也随了她去,坐在溪邊,一雙玉足試探着伸入溪中,溪流濺起剔透的水花濕了她未來得及挽起的褲腳。
兩個姑娘在溪邊玩的不亦樂乎。
卻聽得不遠處沉悶聲響,秦筝幾乎是迅速反應過來,抓了背簍要過去一探究竟,素兒猝不及防,連鞋都來不及穿,便奔去追她,“姑娘,姑娘!你去哪啊!”
秦筝頭也不回,“素兒你先玩着,我去看看是什麼動靜!”
素兒無法,但也不敢慢了步子。
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趕到聲音所在地時,隻見一人蜷縮在一塊巨石旁,素兒害怕地揪住秦筝的衣裳,“姑娘,咱們還是走吧。”
秦筝皺眉,“看樣子是受傷了,我給看看。”
說罷,便也不顧素兒的反對,走上前查看。
那人是個女子,身着便衣,腹部受了重傷,似是察覺到來人,勉力睜開一縫,撐着最後一絲力氣揮劍朝秦筝砍去。
秦筝向後躲去,那女子見一擊不中,認命般閉上眼,仿佛在等待最後的審判。
可死亡并未降臨到她頭上,她睜開眼,便見眼前的女子湊來她身邊,似要将她扛起來。
她收回視線,這麼個小女孩,頗有些不自量力。
可她實在沒力氣說話,隻能眼睜睜看着這姑娘一次又一次嘗試,然後失敗。
終于不知道在第幾次後,秦筝借着素兒的幫助下成功背起了她。
“姑娘,要不我來背吧?”素兒無不擔心道。
秦筝的額角滲出汗珠,搖了搖頭,“不妨事,你幫我拿着背簍。”
她第一次被人背着,還是個瞧着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。
她歪過頭打量,姑娘一頭烏發紮了辮子垂在胸間,渾身萦着似有若無的香氣,香味很淡,她說不清是什麼香,但讓人安心。
山路多崎岖,但她鼻尖嗅着那淡香,竟也睡了過去。
“姑娘……”素兒猶豫半晌,怯怯開口。
“噓。”秦筝搖搖頭。她微微轉頭,背上的女子已然睡了過去,一縷發絲順了風撓到她的臉頰,秦筝放緩了腳步,生怕驚了那傷患。
她醒來時,已在一間木屋中,她低了頭,衣服換了,腹部的傷口也被人上了藥綁了繃帶妥善處理好,是那人嗎?
她尚在失神中,卻聽得嘎吱聲響,木門開了,那姑娘端了個盆進來,瞧見她睜眼,笑道:“醒了呀,我叫秦筝,看你重傷昏迷,便給你救回來了。”
意識終于回籠,她冷不丁開口,“為什麼救我?”
秦筝一愣,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我是該死之人,你不必救我的。”她垂下眼道。
秦筝蹙着眉,将盆端來她面前,揉了帕子替她擦拭,“什麼死不死的,你怎麼就該死了,你這人倒有意思,我救了你,你不說道謝,還怨我沒讓你死?”
秦筝嘴上這麼說着,手上的動作不停,沒好氣道:“轉過頭去。”
“哦……”她乖乖轉了頭,自知理虧,又聽得秦筝問道:“我說了我的名字,那你叫什麼?”
她眨眨眼,頸間泛着帕子沾水的清涼之感,“崔逢。”
秦筝擦拭畢,将帕子丢進盆内,“哦。”
崔逢看向她,“你不再多問些什麼?”
秦筝歪頭,“那你想讓我問什麼?”
崔逢低下頭去,“沒,沒事……總之,多謝。”
秦筝道:“那你先休息吧,有什麼便和我說。”
“嗯。”
于是她便在這裡暫住下來。
宗裡的日子靜谧閑适,她亦逐漸放下了心防。
“你,對我如此不設防,就不怕麼?”又是一日,崔逢盯着來她房中的女子,突然發問。
秦筝吹了吹熱氣,舀了勺藥湯,将那調羹遞與她面前,“怕甚?來張口。”
“哦。”崔逢乖巧張口,苦澀入唇,她盯着眼前的女子,竟有些失神。
“真乖。”秦筝喂了藥,心情大好,不知從哪掏出顆饴糖,趁她不察送入她口中。
“唔。”崔逢一怔,後知後覺回味過來,沾了甜味的觸感在唇間蔓延,她咽下那抹甜蜜,“謝謝。”
“你這人是真奇怪。”秦筝将藥碗放到托盤上,“醫者行醫救人乃天經地義,給了你顆糖也要說謝謝。”
崔逢不知該如何接話,從前的主子沒教過她這些,“我身上沒有錢。”
秦筝剜了她一眼,“我也不缺錢。”
她似是鼓足了勇氣,道:“你給了我第二條命,那你就是我的新主子了。若你要我去做什麼,我都可以做。”
秦筝神色複雜,打量了她良久,崔逢心跳如擂鼓,半晌,秦筝歎了口氣,“你姓崔,是紫陽宮那個崔是嗎?”
她呼吸一滞,果然,來了麼,她垂下眼,點頭。
秦筝瞧着她,“可你是凡人……唉,罷了,我懂了。”
她心一顫,不知秦筝此話何意,額頭卻傳來溫熱的觸感,她愣了愣,擡起眼,隻見眼前的人同她額頭相抵,“你……”
她想說些什麼,可又不知如何開口。
秦筝道:“你既說了,我給了你第二條命,那原來的崔逢死了,現在的你不再隻是那崔家的傀儡了。”
那現在的自己……她竟難得迷茫,她以為自己會和任何一個暗衛一般,在任務的途中死得悄無聲息。
可如今,她竟然也能得到第二次生命,是面前的女人賦予了她。
“你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。”秦筝道:“接下來打算去哪?”
天地之大,任她自由翺翔,她終是自由了。
可是……
她垂下眼睫,餘光中瞥見偷渡的陽光映出她與秦筝的身影。
她開口,“我能留下來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