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嘉玉看到溫延很明顯地怔了怔,像是不可置信,但他或許對老爺子時而浮現的荒誕設想極其熟稔。
于是很快斂起神色,話題随之告一段落。
十點半,兩人洗漱過後上了床。
被套是棉質條紋的款式,深灰色,金絲暗線鎖邊,淡淡的洗衣液味裡夾雜了幾縷沉沉的木質香調。
和溫延身上的氣息如出一轍,應該是家裡清洗過後特意添加的最後一道工序。
這個時間不早不晚,溫延靠在床頭,懷裡放着筆記本處理工作,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,神情專注。
陳嘉玉平躺在他左側,直勾勾望着天花闆。
一時無聲,誰都沒有開口說話。
房間猶如一座玻璃罩子,沒有排氣孔,除了幾道并不大的鍵盤聲以外,周遭安靜至極。
注意到邊上始終無聲無息,溫延看方案的雙目微轉,往陳嘉玉那兒分了點餘光。
對方将被子掖到下巴,臉頰兩側露出幾根手指,虛虛捏住被角,小臉瓷白,眼睛又大又圓。
像極了誤闖禁區後,被逮住任人宰割的兔子。
“在想什麼?”被這念頭逗得莫名輕哂,溫延停下敲鍵盤的手指,側眸問她。
陳嘉玉回過神:“在想我小時候。”
這并不是她頭回跟人一起睡。
在離開玉帶鎮之前,陳嘉玉沒有屬于自己的房間,家裡孩子多,屋子少,有很長一段時間,她都是跟二姐姐住在廚房裡臨時搭的鋼絲床上。
三伏天熱得像火爐,三九天冷得像冰窖,刮風下雨的時候各個角落還不停漏水。
偶爾逢年過節,那張小床甚至要多加兩個人。
因為有這段過往,陳嘉玉原本以為今晚會很不适應。沒想到躺下後,周身被柔軟舒适包裹,大腦不由自主地放空,回憶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。
溫延見她的确沒有不自在,頓了頓,合上筆記本放在床頭櫃,按滅頂燈,隻留下陳嘉玉那側的夜燈。
他順勢接話:“是什麼樣?”
光線瞬間變得昏暗,夜晚的平和沉默能夠包容一切,最容易讓人敞開心扉。
陳嘉玉感受到身旁床墊的下沉,往被子裡埋了埋,囫囵不清地總結:“不堪回首。”
溫延擡了下眉,不再多問。
但陳嘉玉的思緒卻因這三言兩語而不受控的瘋長,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大姐。
她低不可聞地歎了口氣。
溫延精準捕捉到這點動靜:“睡不着?”
他的嗓音輕而淡,在夜色裡顯得格外舒朗,陳嘉玉不自知地欣賞了幾秒,悶悶地嗯了聲。
往者不可谏,來者猶可追。
這是陳嘉玉這些年來的處事準則,她從來不會任由自己成為情緒的奴隸,想了想,決定轉移注意力。
“之前說收回有關于我的那部分遺産,這個不需要我寫聲明書或什麼的嗎?”陳嘉玉主動提起,“前段時間事情太多,我也忘記了這個事。”
溫延倏地笑了一聲:“這些婚前都沒有處理好,你當時怎麼敢跟我領證?”
陳嘉玉也彎唇:“因為我覺得你應該是個好人。”
“好人。”溫延意味不明地低語重述,緩緩品了品這兩個字,“資本家哪兒來的好人。”
陳嘉玉溫溫吞吞地反問:“那你會害我嗎?”
可能有些困了,她的鼻音很重,軟綿綿地帶着勾子。
不像疑惑,聽着反而跟在撒嬌似的。
溫延的喉結上下滑動,偏頭,似笑非笑地看她:“你都這麼問了,資本家總得給你點保障。”
無論婚前協議也好,放棄遺産的聲明書也罷,領證前沒要求陳嘉玉做的,那就是實打實要給她的。
溫延不屑于跟共度一生的妻子耍心眼,也不愛計較。
當初是答應了她,心裡卻不能當真,否則清清白白一姑娘跟他結婚,總不能好處都被溫延占了。
說到這,陳嘉玉多少也明白了話裡的意思,輕飄飄地眨了眨眼,想反駁,又不知道從哪說起。
神識放空了片刻。
她感覺現在再說也晚了,索性換了話題,談起之後的安排:“我近幾年是不打算生小孩的。”
溫延不以為意:“可以。”
“一方面是我目前還在念書,明年要繼續讀博,二來……我不覺得我能勝任母親這個角色。”陳嘉玉輕聲跟他解釋,“所以如果爺爺那邊催你……”
溫延仿佛根本沒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,想也沒想,答應的速度快到坦率:“我去結紮。”
陳嘉玉扭頭看他,欲言又止:“我以為你們這種家庭,應該會比較着急要孩子。”
溫延不緊不慢地接話:“嗯,三胎兩男嗎?”
“……”
好熟悉的回答。
想到那場全程被近距離觀看的相親,陳嘉玉一哽,頓時沒了繼續往下聊的心思。
朝另外一邊翻過身,結束聊天。
房間裡恢複靜谧,隻餘下兩道此起彼伏的呼吸,一深一淺交錯配合,安詳又惬意。
很久沒有這麼早睡過,陳嘉玉開始閉眼默數水餃,一邊想,如果以後都這樣拿溫延當人形玩偶,或是蓋棉被純聊天的革命夥伴,似乎也不錯。
思及此,腦海中逐漸構想起各種場景。
越想越清醒,數水餃徹底失去作用。
陳嘉玉翻了兩下身,零星困意也幾近消失,郁悶地擡起眼皮,發現面朝溫延更睡不着了。正要重新轉回去,腳趾猝不及防地從溫延的小腿胫骨上蹭過。
很硬,還有毛發帶來的刺撓感。
倏忽間兩人都有些僵滞。
陳嘉玉羞躁地慢慢挪開挨着溫延皮膚的腳,闆正地放回原位,消停一整晚的拘謹終于開始作祟。
咬了咬唇,她偷偷看了他一眼。
隻見溫延很輕地吸了口氣,咬肌收緊,隐在暗色裡的眼睛睜了又阖,沉默兩秒,突然翻身把她摟進懷裡。
結實有力的小臂勾着陳嘉玉的腰,身體靠得很近,她渾身緊繃得如同一具漂亮的木乃伊。
心髒怦怦跳,一動也不敢動。
而後,伴随溫延無可奈何的聲音落下的同時,他的下巴抵在她發頂:“睡吧,家裡沒有準備東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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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無夢到天亮。
陳嘉玉被鬧鐘吵醒睜開眼,房間隻有她一人,寬闊的雙人床被她占了三分之二。
手掌往旁邊位置摸了摸,一片冰涼。
陳嘉玉趕緊下了床,洗漱完,到樓下的時候,溫延已經晨跑結束,穿了套黑色運動衣坐在桌前喝咖啡。
走進餐廳,陳嘉玉觀察着他的模樣。
溫延撩了撩眼皮:“想吃什麼?”
視線從他眼下巡視而過,确定沒有睡眠不足的迹象,陳嘉玉拉開椅子,看了看桌面食物:“就這個。”
話音落,溫延放下平闆。
視線仍盯着屏幕,擦幹淨雙手,捏起烤得輕微焦黃的面包片,拿過細柄抹刀遊刃有餘地塗着黃油。
陳嘉玉小口喝着牛奶,單手撐腮細細觀摩。
“你們商量好時間了嗎?”溫延塗好面包片遞給她,“明晚聚餐可以嗎?”
陳嘉玉道過謝:“沒問題,那就八點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