令儀隻瞧了一眼那些觸目驚心的淤青,便轉過臉不忍再看。
她不便在别人面前點破齊谌的計謀,便道:“宮門是不是要下鑰了,你先送殿下回去,改日咱們再從長計議。”
福瑞面露難色:“姑娘不去嗎?殿下現在很需要你。”
令儀苦笑着說:“這麼晚,我一無皇上手谕,二無令牌,怎麼進宮?要是被皇上發現了,我有幾個腦袋夠你揮霍的?”
福瑞一想确實如此,正準備扶起齊詢回宮,令儀忽覺衣裙一緊,差點摔了個趔趄。
她凝眸一看,原來齊詢暈厥之前,緊緊攥住了她的衣擺。她使出吃奶的力氣掰他的手,都動不了分毫。
她猶恐齊詢在演戲,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臉頰:“你再胡鬧,我要惱了。”但無論她怎麼施為,齊詢都一動不動地靠在她身上,呼吸沉穩,不似作假。
福瑞滿眼期待地望着令儀,她卻恍若未覺,讓小二取來一把刀,信手一揮把衣裙斬斷。
他眸中那絲光亮迅疾消失,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:“姑娘真是無情啊。”
令儀裝作沒有聽懂:“明天他要是醒了,你再派人來找我。”
福瑞答應着去了。片刻小二端來一壺冰涼的梨花白,令儀斟了一杯酒,冰冷的液體一路下行,在喉間燃起簇簇火焰,兩重截然不同的感受交雜成奇妙的滋味。
她一邊打着戰,一邊又為味蕾上火辣辣的觸感而驚歎,連客人的議論都不太放在心上了。
“男的就是三殿下,女的就是阮姑娘?”
“是,據說十八年前那場大旱,就是因他而起。”
“這麼說,他是個災星?”
“我看未必,天災如何能算到他身上?”
“要不是欽天監把他出生前的吉兆吹到了天上,沒人會想到他。”
“太慘了,那麼多人湧進京城,亂的呦…”
令儀一邊聽,一邊下意識地唱起了兒時父親教她唱的軍歌:“四海皇風被,千年德水清;戎衣更不著,今日告功成…【1】”
客人漸漸多了起來,如果不是不遠處那個人和她保持着同樣的頻率和動作,她是不會注意到他的。
前世,每次他們一起去校場比試過武藝,都會相攜來這家酒肆喝酒,而且隻喝冰湃過的梨花白。
這一世,他們恐怕無法再享受那樣的樂趣了吧。
“幹杯,哥哥。”許是喝醉了,忘記了這輩子他們已經不是兄妹,令儀舉起酒杯遙遙相祝。
程遠揚轉過頭來,視線徘徊了一陣,終于落在她身上。他皺起眉頭,大步走了過來,怒聲呵斥:“你竟然敢跟蹤我,到底有什麼企圖?”
令儀仰起頭,醉眼迷離:“許你來喝酒,就不許我來嗎?”
他在令儀桌上掃視了一番,伸出手碰觸酒壺,越發惱怒:“你學我?”
令儀翻了翻眼睛:“我就愛喝冷酒,關你什麼事?”
程遠揚被頂撞得無言可對,氣急敗壞地怒吼:“我勸你離我和我妹妹遠一點,不然我一定讓你後悔一輩子。”
當敬愛的兄長把對外的尖刺朝向她,不是不心痛的。
她的眼中水汽氤氲:“你的妹妹現在不和你一起出來喝冷酒,不和你在泥塘裡打滾,不和你去比試功夫了,你就把火撒在我身上嗎?”
程遠揚氣得發怔,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:“你怎麼知道...”
他欲言又止,想起以前和淵柔趁下雨天出去比試,滾得一身泥回家,被母親嚴厲地斥責了一番。
那時,淵柔滿不在乎地争辯:“衣服髒了可以洗,為了這個放棄在泥塘裡打滾的暢快,活着還有什麼樂趣?”
但現在,她會因為衣服上被他濺上了一點泥點子而向他生氣,怨他幼稚如頑童。
她不再喝酒,不再和他一起練武,反而天天撫琴作畫。他笑她無聊,她就譏諷他粗魯。
他因護着她打了令儀,她還要管着他,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。
妹妹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?他想不通。
他隻知道,不管妹妹變成什麼樣,他都要毫無保留地相信她,保護她。
程遠揚聽她低聲唱歌,瞳孔巨震:“你怎麼會唱我父親教我和妹妹唱過的歌謠?”
令儀仰起頭:“我就是知道,反正我說了,你也不會信的。”
小二見他站到令儀的桌前,忙上前招呼:“公子要拼桌嗎?小店裡沒有其他位置了。”
程遠揚正要拒絕,令儀忽道:“他不願意,快讓他走!”
程遠揚像是跟誰賭氣一樣:“誰說我不願意了,我偏要坐這裡,要走你走。”
令儀“哼”了一聲:“我也不走。”
兩人沉默了半晌,程遠揚忽在令儀仰頭飲酒的姿勢裡,窺見妹妹去年偷喝梨花白時的影子,一時怔在當場。
令儀發現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,道:“我們來玩劃拳吧,你妹妹不和你喝酒了,我也沒人陪着,好沒意思。”
程遠揚不情不願地道:“三局兩勝,誰輸誰離開。”
兩人異口同聲地呼喝起來:“哥倆好啊,三星照啊,四喜财啊,五魁首啊…”
程遠揚驚詫溢于言表:“你怎麼知道我們劃拳時的口訣?你的小指還會像她那樣折起來,這是因為有一次我小指受傷了,她為了遷就我才這樣的,誰知以後成了習慣。”
令儀滿不在乎地道:“啰嗦!你還玩不玩了?”
“玩!”
他好像終于找回了以前在妹妹身上才能找到的快樂,因為醉了,所以可以暫時忘懷,眼前這個女人好像對妹妹很有敵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