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聽見她出聲,吓得後退一步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,愣了會兒才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叫:“三姐姐活了!”
不知過了多久,她終于慢慢恢複意識,活動僵硬的脖頸環顧四周。
“你醒了,頭還疼嗎?”面前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正掩面恸哭,見她醒來,馬上轉憂為喜。
程淵柔吐出不連貫的字句:“你...是...誰?”
婦人笑容頓歇,哭得更傷心了。
又過了許久,程淵柔已能扶着床下地走路。婦人急忙攙住她,生怕她摔了。
她含笑道謝,婦人渾身一震:“阿令,咱們娘兒兩個,不用這麼生分。”
程淵柔頓感不妙:“你說我是誰?你是我的什麼人?”
婦人心中又是一恸,但随即想起以前聽說人摔了腦袋會暫時失憶,幫她回憶一下就好了,便放下心來。
“阿令,你的閨名叫做阮令儀,父親是吏部令史阮緻修。你在書庫讀書的時候從架子上摔了下來...”
聽到這裡,程淵柔腦子裡已經連炸了好幾響。雖然二十多年沒聽過這個名字,但那個女人叫什麼她從來不曾忘記。
她沖到鏡子前仔細端詳那張楚楚可憐的臉,每當她與齊詢意見相左,便會想起的那雙欲語還休的眼睛,此時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。
她再也不是程淵柔,而是前世她最恨、最瞧不上、最不願想起的女人——阮令儀。
她恨那個女人的溫柔小意,把她襯得不解風情;恨那個女人狀似不經意間奪走了齊詢的所有注意,連死了也要讓她活在陰影之下長達二十年。
但今生,她就是“那個女人”。
程家人此時在哪裡呢?
她猶恐是夢,把胳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,實實在在的痛告訴她,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。
婦人被她的舉動吓呆了,驚惶地上前攔阻,卻被程淵柔一把推開:“滾出去!”
程淵柔氣急敗壞地把婦人推出門外,狠狠闩上了門,似乎這樣就能隔絕造化的安排。
但直到夜晚的黑幕籠罩了整個屋子,她都沒等來期待的轉折。
在她隻顧自怨自艾時,有小丫鬟來送了兩次飯。掌燈時分那小丫鬟見中午的餐食沒動,索性把晚上的飯也一起拿回去了。
“愛吃不吃,吃了也白吃,都省給我吃才好呢!”
聽她邊不滿地嘟囔邊往外走,程淵柔更傷心了:前世隻有她打罵丫鬟的份,打死打殘、随意發賣都是常事。
要是哪個不長眼的小蹄子膽敢頂撞她,那真是死一百次都不解她心頭之恨。
程淵柔怒氣上湧,趁肚子适時“咕咕”叫起來,一把推開門沖着遠去的小丫鬟大喊:“你給我回來,就是你!”
那丫鬟也不是善茬,拎着食盒遠遠地回身罵道:“痨病鬼,你不是不吃了嗎?”
程淵柔氣得咬牙切齒:“狗都不吃的東西你拿來給我,我當然要拿去喂狗了!”
小丫鬟柳眉倒豎,旋即冷笑道:“狼心狗肺的東西,你也就配跟狗吃一樣的了。”
程淵柔再也忍不住,沖上去就是一巴掌。
小丫鬟本也揎拳捋袖,但程淵柔從小耳濡目染,于武學上頗有一番造詣。這時雖然換了副身體,又餓得頭暈眼花,但是底子不差,小丫鬟哪裡是她的對手?隻能任由程淵柔騎在她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地施為。
程淵柔打夠了,得意洋洋地起身,聽着小丫鬟罵罵咧咧的威脅,渾沒在意。
來一個打一個,來兩個打一雙,她天不怕地不怕,還怕一個吏部令史的家奴?更何況本就是小丫鬟欺負她在先。
但到了晚上,她才知道自己錯了。
她不再是靖國公府要風得風、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,而是小官家最不得寵的庶女,連被丫鬟欺辱了也隻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。
當一群家仆擠進她的院子,一擁而上把她捆成了個粽子送到阮令史面前時,她還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對的是什麼。
阮令史身旁一個面容冷肅的婦人沉聲吩咐:“家法伺候。”
闆子上下飛舞,程淵柔強運内力對抗,但看那婦人分明沒有叫停的意思,家丁又十分賣力,過了一會兒她便痛得昏了過去。
那婦人叫人把程淵柔潑醒,還要再打。
“夠了!”阮令儀的母親柳珠弦撲到程淵柔身上,痛哭失聲,“夫人,令儀知錯了,别再打了,再打要打死人的。”
“阮令儀,你知錯了嗎?”阮家主母冷冷地轉向程淵柔。
程淵柔牙關緊鎖,不肯叫痛,唯恐令在場衆人感到痛快:“我哪裡錯了?”
“我讓小丫鬟給你送飯,你不知感恩,出言侮辱,此為一錯;不顧體面,與丫鬟争執,虐待家奴,此為二錯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?”
“簡直颠倒黑白,是她挑逗我在先的!”淵柔大聲辯駁,每句話都牽動得身上的傷口撕心裂肺地痛。
“初珑,她所言屬實嗎?”
初珑捂着臉哭哭啼啼地控訴:“我隻是埋怨她不珍惜夫人的好意罷了,誰想她說夫人給的都是狗食,然後就沖上來打我。初珑怎敢欺負三小姐啊!”
“太放肆了!”阮令史怒吼,“我以為你飽讀詩書,沒想到會做出這麼失禮的事,真是太令為父失望了!你母親是怎麼教導你的?快給夫人道歉。”
淵柔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,隻是梗着脖子一言不發。
柳珠弦膝行到阮令史身前,磕頭如搗蒜:“緻修,你以前是最疼愛這孩子的,就繞過她這一回吧!我回去一定嚴加管教她,不然三殿下看到了問起來,她又該如何回答呢?”
淵柔心頭劇震,不僅為齊詢,還為了母親那卑微到塵土裡的姿态,和她前世雪中求情的樣子實在太像了。
她環顧四周,每張面孔都充滿了鄙夷,父親不愛她,主母輕視她,隻有這個女人是她名副其實的家人,她們也許便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了。
阮令史微露遲疑之色,輕聲請示身旁的主母:“阿影,孩子從架子上摔下來,許是受驚了。你就當她摔壞了腦袋,饒她這回吧。”
吳秋影無奈歎氣,隻得給了丈夫這個面子,沉聲向淵柔道:“這次就算了,下次再犯,絕不姑息。回去抄《女誡》五十遍,不抄完不許睡覺。”
衆人散去,柳珠弦給兩個家丁塞了些銀錢,他們才不情不願地擡了把藤屜子春凳擡淵柔回了屋,扶她趴在床上休息。
淵柔當衆受辱,隻覺世間無可留戀,不如死了好,但又不甘心令仇者快。
前世她隻嫉妒阮令儀赢得齊詢青睐,甯願不要靖國公府的富貴也要和阮令儀交換一下人生。如今看來,阮家簡直是人間地獄,不如靖國公府百倍。
淚水撲簌簌落下,她從未如此想念過父母和哥哥。正神遊天外時,她火辣辣的傷口蓦地一涼,是柳珠弦在替她上藥。
“我找主母求來的金創藥,據說好得快。”
靖國公府也有許多得不到丈夫寵愛的妾室,但就淵柔目前見到的情形來推測,恐怕柳珠弦的日子要難過得多。
能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活下來,必有她以前從未見識過的堅韌品格。她的心慢慢軟下來,對柳珠弦油然生出幾分敬佩之情。
上完藥,柳珠弦輕撫着淵柔的頭,唱着搖籃曲哄她入睡,那柔軟的觸感差點讓她掉下淚來。
半夢半醒中,她看見朦胧的燈光中柳珠弦伏案奮筆疾書的身影,才想起還有五十遍《女誡》沒抄。
“我就不抄,我就睡,你能把我怎麼樣?”阮令儀嘟囔着,再次進入了夢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