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韫沒吩咐備飯,卻也沒說不吃,很快一桌菜送了上來。她原想逼自己吃點兒,拿着筷子卻半天下不去手,滿眼仍是那細麻杆死前哀色,而鼻端仿佛尤聞血腥,實在忍不住,反将胃裡存的都吐了個幹淨。
“好,好個紀家……”她漱了口,坐回床上,冷笑自語,“不走你這條路,有的是路。既要尋死,我也仁至義盡。”
祁韫取來紙筆,先給承漣寫信報平安,吩咐小二次日一早便送出去。算來上封給瑟若的信還是在杭州寫的,本想再去一信,可眼下事無寸進,又遭此奇恥大辱,祁韫知自己下筆定是戾氣深重,反倒亵渎冒犯了她,隻得作罷。
這一夜好睡,次日醒來雖在平常時分,卻覺渾身滞重酸疼,懶得起身,索性又合眼睡去。還是那掌櫃見她至午後仍無動靜,驚覺有異,帶人進屋查看,才發現她早已燒得滾燙昏沉。
掌櫃連忙請了大夫診脈抓藥,至于診金,那二十兩銀子尚未用盡,何況祁韫醒來自會加倍賞他。
這麼一來,祁韫暫時在蒼南走不了了,至第三日,高燒退去,神志清明,又開始想正事。
起初的那股怒氣已經平息,如潮退無痕。她想,六歲時嫉妒母親美貌的女子引客人折辱她差點得逞,十一歲時俞夫人擰着她耳朵、撕開她外衣向祁元白證明真身,在當時的她看來無不是“奇恥大辱”,可她都忍了,才有如今。
此行是為了大事,為了瑟若,沒什麼不能忍的。何況紀家的舒服日子又能過得幾時,不必出手,出手倒降了身份,靜待其自取滅亡就是。
一念想通,祁韫覺得身體都舒暢幾分,伸伸懶腰,正想着要不幹脆别等承漣回信,雇艘船一覺睡到溫州找谷廷嶽商議後續,就聽門外輕輕叩了兩聲,小二道:“這位爺,有……有貴客來找。”
祁韫皺眉欲回“不見”,卻從那小二猶豫吞吐的語氣中品出異常,想了想,仍是一句:“不見。”卻是平和冷淡,沒半點不耐煩。
果然,紀四爺滄桑沉穩的聲音響起:“紀四攜逆子守義,特來向祁爺賠罪。”
見祁韫開了門站在那裡,尋常緞袍外又披一件外衣,頭發半束半散,尤其是臉上透着發熱紅暈,紀四一照面便知她病了,立刻移開目光,免她難堪。祁韫也掃一眼便見紀守義袒着上身,用繩縛着,滿是鞭痕,心中冷笑:倒真是負荊請罪來了。
雖如此,禮數還是要守的,祁韫拱手道:“紀爺折煞了,有失遠迎,待客不周,請紀爺先行一步樓下稍待,祁某随後就來。”
片刻後,祁韫下到客棧大堂,果然見紀家清了場,關了門,隻餘紀四和紀守義二人,紀守義跪在地下。
紀四則是見她重新梳洗過,新換了見客衣衫,雖臨時買來粗陋簡樸,且非量體裁衣畢竟偏大,卻隻覺清瘦有風骨,毫不見病中弱氣,連他這閱人無數的老江湖也不由得心中暗贊。
祁韫在桌邊坐下,主人般提起掌櫃備好的茶水,給紀四和自己斟了,還給紀守義也倒了一杯。這卻給了紀四開場的機會,面沉如水地說:“這畜生不配喝祁爺的茶。”說着踢了紀守義一腳,喝道:“還不給祁爺賠罪!”
紀守義見了祁韫又在心裡嘀咕,到底是花朵兒般的富家子脆弱,才兩天不見就成病秧子了,卻知今日之事重大,為了兄弟們後路安穩,隻好垂頭,幹巴巴地說:“前番多有得罪,不求祁爺寬恕,隻求祁爺取我性命,以平心頭之怒。”
他這話說得中規中矩,勉勉強強,紀四心道祁韫隻怕要假作沉吟擺款,或出言諷刺,逼紀家再退幾步,卻見祁韫利索地把紀守義從地上扶起,淡淡笑道:“生意場上有句話,買賣不成仁義在。四爺和守義少爺既屈尊來此,我祁韫豈能拿喬?舊事已過,無須再提。”
此話一出,就連紀守義也張大了嘴,想想換了自己,萬萬做不到輕輕放過,說不得要給對方捅上幾刀子,何況此時是紀家有求于她!
紀四爺更在心裡喝彩,這祁家後人說話做事,無一不幹脆利落、漂亮得體,自己在她這個年紀萬難做到。于是笑容愈發真誠,拱手回道:“祁爺好風度,我們江湖上也有句話,叫‘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,偏還揀晴天使人’,說的便是祁爺這般人物。”
“晚輩怎敢當?”祁韫笑道,“沒瞧見一場雨把我淋的,病了不是?真想揀個晴天使人,也得天肯給晴才成。”她暗示“給晴”的是對方而不是自己,語意十分謙和委婉,又不着痕迹。
此前紀四和祁韫過招,二人無不是意在言外,字字藏鋒,如此親切風趣一面,紀四當然沒見過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:“天不給晴,那也是怕你晴光太盛,把我們這些老臉曬得發燙哩。”
紀守義則是知道自己這條小命保住了,心下輕松,也跟着傻樂,被老爹又踹一腳:“丢人現眼,外邊兒守門去!”他也不惱,樂呵呵起身出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