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幾日紀四爺過得亦不平靜。
蒼南局勢混亂,眼下夏收未了,秋稅未起,他手下人雖尚算富裕,能戰者也不過千餘之數;汪貴、丐幫皆是數倍兵力,僅是三家老大礙于顔面,尚未真刀真槍開戰罷了。
更不消說,過了八月,就要籌辦秋糧起解,若這批來路莫名的镖貨拖延至彼時仍未結清,他也隻得将已占的汪貴盤口吐還,并以毀約賠償,顔面掃地。
紀四爺半倚在搖椅中,閉目養神良久,命人送茶,不多時便有手下奉上一碗粗瓷大盞,卻是“岩角茶”——溫州鄉間常見的一種野茶,價賤味澀,是船夫、腳夫們解渴提神的家常物事。一大包不過幾文銅錢,卻勝在耐泡生津。
他雖稱霸溫州二十餘載,卻素來衣食節儉,家中用度多沿舊例,不事奢華。日常所穿,仍是最常見的青布短褂,冬裘亦不過湖羊;床褥用的是多年未換的舊棉被,連随身煙杆也隻是竹制包銅頭,擦得锃亮罷了。
他常訓子侄:“江湖水深,甯省三分銀,不失一分命。”因此縱幫中家業龐大,他門下竟無一人敢染驕逸之氣,幾個兒子雖各有長短,倒也都能謹守本分,不敢在外招搖。
紀四爺正沉思局勢,就有手下禀報:“四爺爺,看守那祁家娃娃的來禀,娃娃托人帶張字條給您老。”
“字條?”紀四眉一揚,眼中精光閃了閃,最終說,“進來。”
來人身形高大如小山,面對紀四爺卻恭恭敬敬,有些怕似的,鞠了一躬,聲音不複平日洪亮,正是三鼻:“給四爺爺問安,那關貨寫了張字條……”
“誰給他的紙筆?”紀四爺冷道,“規矩都守不住,出去領罰。”
三鼻撲通一聲跪下,仰頭說:“四爺爺罰得是!可關貨說,這句話能解您老的憂慮,可救兄弟們的性命……小的記得規矩,本不想給他紙筆,可死活背不住這兩句詩,隻好讓他寫了給您帶來。”
紀四接過紙條一看,粗紙上卻是一手漂亮字,潇灑地寫着:“斷眉怒目非佛相,尋得真身戰自休。”
此句淺白易懂,通俗明切,更隐隐契合了他心中那點尚未明透的猜測,隻沒通背後關節。這十四字,既是以真相換自由的籌碼,也是這祁家娃兒在展露手段與底氣——要麼有備而來,要麼在被囚幾日之中便抽絲剝繭,推得全局。
可若早已心知,又何必在被關前對他說那句“潮頭已轉,扶你上岸”?事有輕重緩急,遠在未來的招安自是比不上消弭争端解燃眉之急,真洞察全局,應道一句“關節已解,佛像是假”才是。
此子竟有神通六日解圍,紀四心中又是一歎,說:“出去領四十鞭子。守義,把祁小爺帶來。”
紀守義是他幼子,也是那日以刀威吓祁韫的年輕漢子。畢竟年紀小,與幾個哥哥相比性子浮躁些,他生下來便是聲勢煊赫的四爺爺之子,其實根本沒吃過“嚼着泥點子在水裡打滾”的苦,隻不過從小聽了家史,對背信棄義的祁家格外怨恨罷了。
聞言,紀守義不耐煩地“啧”了一聲,扛刀押人去,紀四又沉聲囑道:“不準動粗。”紀守義這才拖着調子“是”了一聲。
連缺見紀守義帶人來卻不見三鼻,知他受罰,解開門,對守義少爺說:“我随你押關貨去。”這也是祁韫謹慎,沒挑狗富帶話,怕幫裡規矩多害了他。
紀守義大踏步進來,見祁韫沉靜地坐在榻上,氣不打一處來,恨不得當即抽她一頓,好歹記着老爹吩咐,忍着沒動手,刀尖揮一揮,對連缺說:“你去。”
祁韫怎會要人攙扶,氣定神閑地笑着起身,拂一拂那不複體面的衣裳,仍是十分體面地走出去。連缺不過抽刀輕抵她背,隻是虛虛挨着,手勁極穩,大約笃定了她不敢跑。
第二次與紀四見面,祁韫臉色已不似初見那般清潤,衣衫雖皺,卻甚少塵污,發絲也僅是稍亂,神色間仍自持從容。她拱手一禮,語聲沉靜如常,仿佛那六日囚禁從未發生:“多謝紀四爺肯見,晚輩銘感于心。”
紀四不急着開口,盯着她看了片刻,才緩緩道:“你這娃兒倒講禮數。可惜,這江湖不是靠禮數活命的地界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微斂,又道:“這十四個字,我看懂了,可想用它換命,還差一樣東西——叫人信得過。”
祁韫微微一笑,擡眸直視他雙眼,眉間鋒芒再不收斂:“那便不與四爺繞彎了。那尊斷眉金剛,不是尋常佛像,而是——”
“供奉于南京大晟宮,太祖起事時怒斬酷吏、誤削眉峰的不動明王像。”
她第二句話說得長,用詞雅,講的又是北地官話,幫衆們不大聽得懂,就連紀守義也隻聽懂了“南京大晟宮”五個字,已足以暴跳如雷:“汪貴玩我們,這趟镖怎隻值兩千四百兩銀子!”
紀四腦中卻是另一條線索:汪貴不自己運輸卻要委托于他,自是因此物關系重大,官府必定窮追不舍,一旦路上查出,紀家便是傾族滅門之禍,他汪貴卻可全身而退!
這手段确實狠辣,但“嫁禍于人,金蟬脫殼”本就是江湖常法。紀四并不驚詫,反倒愈發覺得合乎汪貴行事之風。
稍一推想,後續脈絡已了然于胸:汪貴近來意圖結交白水島大名,倭人崇佛,尤愛中原遺物,他連宮中之物都敢動,這一手既顯誠意,更可彰顯自己手眼通天、能量不凡。
也怪道佛像丢了他着急。即使那斷眉金佛早就被人暗中調包,汪貴卻不敢聲張;既咽不下這口氣,又不能拆穿自己從一開始就壓低镖價、設局讓紀家背鍋,這才僵在此處!
雖此中關節基本理通,紀四豈會僅憑一面之詞便下決斷,面上無動于衷,隻說:“我說了,要叫人信得過。”
祁韫微微一笑,以目示意她身後院中:“四爺既已命人取了貨在此備查,何不一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