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轉頭望見她,緩緩起身,隻歎一句:“你交代的,我自會替你辦妥。”
隔了半晌,他又輕聲道:“三月裡你回京,隻說是探望伯父,若他身子好轉,說不定三五月便回江南。父親那時便勸你留下,若不好啟齒,他來替你開口。”
他望着她,聲音仿佛被這夏夜清寒濡濕:“輝山……若你想回來,我們在家等你。”這是最溫柔也最深切的挽留。
祁韫一時立住,心中酸澀難言,眼角不由泛起濕意。她也明白,論才智與她不相上下的承漣,正在以溫情系住她,試圖最後一次勸她不要送死。
但瑟若的容顔、瑟若的香氣在心間反而愈發清晰。祁韫終究隻是輕輕一笑,眼底縱有十分不舍,卻笃定如初:“你知道我的,從不做無謂之事。”
她頓了頓,又輕聲說:
“我定會平安回來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六月十二日之期轉眼即至,晚宴上卻隻見沈陵、承漣與雲栊三人。章晦舉杯四顧,故作關切道:“怎不見承淙公子與那位姑娘?”
沈陵佯裝不耐,咂嘴道:“上回席間與幾位公子起了龃龉,回去我說了他幾句,這犢子竟賭氣回金陵去了。”實則雙方心照不宣——六月十一清晨,探子親眼見承淙攜流昭登舟北去。
章晦暗自嗤笑年輕人意氣用事,面上卻堆滿歉意:“唉唉,照顧不周,照顧不周啊!”
至于祁韫,因她前幾次宴席間寡言少語,加之沈陵一行人多勢衆,章晦等官員竟無人記得還有這号人物。反倒是那起下流纨绔裡,有個别饞祁韫皮相的格外留心,涎着臉問:“那個不愛說話、年紀最小的祁小爺呢?”
承漣不悅地皺起眉,沈陵忍住惡心,勉強笑道:“哦,他一向身子弱,不适應海邊的地氣,病啦,在屋裡養着呢。”為了做戲做全套,高福從昨天起每隔幾日就會上藥鋪抓藥,還故意把熬剩的藥渣子倒在牆根下,正對着那兩個偷懶打瞌睡盯梢的眼前。
雲栊卻笑眯眯地端着酒壺站起來,袅袅走到那下流子背後,突然一把掐住他喉嚨迫他仰起頭,擡手就把那酒高高地往他嘴裡灌,邊灌邊咬牙切齒、一字一頓地說:“不該你問的你就别問,不該你惦記的——”
她面上帶笑,眼中卻似淬了毒的寒刃,反而美豔至極,叫人不敢直視:“你、就、别、惦、記。”
那人被嗆得滿嘴滿臉是酒又咽不下去,隻好哀哀點頭。
若在平時,沈陵定要鼓掌大笑拍案叫絕,此刻卻隻覺笑意凝在唇邊,化作滿腹憂思:輝山此去不知行何等險事,這般諱莫如深,隻是怕連累了大家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承淙與流昭乘着小舟北行,出了溫州地界又走了半日才折返,卻未走官道水路,而是沿着荒僻支流蜿蜒前行,最終于暮色中隐入藕花深處。
流昭雖是淩晨2點下班在北京走夜路走習慣了的現代女性,對荒郊野外的危險卻格外敏感,始終緊繃着神經。承淙卻大馬金刀地坐在船頭用蒲扇扇風,勸她放松些:“自家的船,你怕什麼?”
原來這船是溫州謙豫堂置下,連船夫都是自家雇的。溫州匪患嚴重,票号生意風險大利潤薄,祁家在此隻設了兩處分号,生意也頗為清淡。
兩個掌櫃,也就是行業内稱“大夥”的——依照祁家的股權經營制,大掌櫃都有本店經營股在手——其中姓張的胖子年紀雖輕,做事卻更加老道。前番承漣、承淙被困蒼南,正是他察覺異常,推演局勢後派船在荒野水道接應。當時兩位少東家高價雇了隻筏子冒險脫身,能在匪窩外見到自家船隻,自是喜出望外。
這次入蒼南,與上次脫身路徑大同小異。入夜後,船夫扶少東家和流昭娘子登岸,說張大夥吩咐,自己便留在此地聽候差遣,承淙大方地塞給他五兩銀子,說用時自會尋他。兩人在客棧歇下不提。
别看承淙是錦衣玉食的少爺,這些年走南闖北,荒村野店也住慣了,頭沾枕頭便酣然入夢。流昭卻自實習期出差就習慣了住萬豪或希爾頓,雖說偶爾在荒山野嶺的項目地隻能住闆房或縣城招待所,也還是不太适應古代的粗陋客棧,翻騰了半夜沒怎麼睡好。
次日承淙見她漚着兩隻眼,神情困頓,笑着說:“得,還沒上陣殺敵呢,自己先要倒了。你回去睡,不着急。”
流昭卻搖搖頭,雙掌一拍,精神一振,大叫道:“第一次作戰會議,現在開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