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時衆人正聚在小院中用早飯。溫州近海,盛夏濕熱,沈陵與承漣喜歡院中一架紫藤繁茂,清涼幽靜,不約而同搬了飯到藤下。大家見了,有樣學樣,不多時小院便熱鬧起來。
隻有祁韫和平常一樣,雖連日旅途勞頓,仍是辰時便簡單吃過茶點,待衆人揉着眼睛稀稀落落下到廳中時,她早處理了一個時辰的事務,此時不過陪大家閑坐喝茶。
此行明面上以沈陵為主。承漣兄弟走通溫州知府章晦等人門路時,有意無意透出“實情”——布政使之子沈陵來溫,不過是遊玩途中順道考察商情,欲在實務上有所作為。
可這話落在官場人耳中,意味卻大不相同。布政使掌一省财政民生,沈陵雖無官職,卻是心腹愛子,哪會空降溫州“做生意”?多半是奉命暗訪。更何況祁家素負盛名,竟由祁家子弟出面打前站,難免令人疑心此行不簡單,若出纰漏,恐有大禍。
章晦原想派人随祁家兄弟迎接于溫州界外,又慮動靜太大,落了下乘,正猶疑間便失了聯系。昨夜見人已入港,匆忙間隻遣一小吏接應,一早醒來越想越不安,恐沈陵見怪,忙命人送上門帖,當晚設宴款待以補前禮。
流昭笑道:“哎呦,越是裝恭謹,越怕你喽,六哥你晚上可别吓唬人家啊!”
沈陵哈哈一笑,喚人取來筆墨,将回帖寫得風雅客氣,卻字裡行間自帶三分輕慢,叫那章知府讀去,隻怕揣摩半日也讀不出個名堂。
承漣等人雖久居江南,溫州卻來得不多,沈陵更是頭一回。一行人白日便上街閑逛,看市集、買小吃、走水埠、探古巷,興緻盎然。
隻有祁韫嫌麻煩,留在宅中,雲栊等人便一陣揣測:果然祁大元帥與他們這群整日插科打诨、不務正業的小角色不同,有趣的都能忍住不看,必是在謀劃什麼大計。
其實真相極其簡單——這幾人個個熱情外放,叽叽喳喳一鬧就是半天,祁韫與他們朝夕共處了半個月,早已疲于應付,比連看一年賬冊還累,此刻不過想一個人清靜清靜罷了。
傍晚衆人回來,各自更衣。章晦早派人備好轎馬。
至申時,沈陵打頭而出,隻着一領天水碧雲紋直裰,衣料輕薄如煙,衣角繡着暗金海棠紋,手執一柄鑲玉紫檀折扇,淡雅又貴氣。雲栊挽着他,穿一襲石榴紅百蝶穿花裙,步步生香,光豔照人,花魁氣場全開,叫這溫州的夜色都亮了幾分。
流昭雖是現代人,也知依自己身份無緣無故不好出席官宴。祁韫是老闆,承漣又不食人間煙火,她隻得去找承淙商量:“咱倆一塊兒成不?”話說得含糊,意思卻是借他當“姬妾”。
承淙和她相處了一天,覺得頗為投緣,知道她是祁韫新收的得力幹将,見識不凡,早就沒把她當成普通女子,反倒更像是個哥們。他更知祁韫從不在乎這些虛文,聽流昭一說,爽快應下。
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了章晦的别院。别院不算大,但布置得頗有講究,廊檐回轉、花木扶疏,帶着幾分清雅氣息。章晦自覺安排得體,環境風雅,可這些年輕人都是見慣大場面的,并不放在心上,随意掃了幾眼就作罷。
遠遠見他們到了,章晦忙堆起笑臉迎上去,語氣熱絡而恭敬,親自把沈陵請進了中堂。雲栊那一身鮮紅的裙子太過醒目,他不敢多看一眼,連忙低頭行禮,寒暄奉承,毫不怠慢。
晚宴設在水閣,布置得格外精緻。章晦為了表示鄭重,除了自家幕僚,還請來了承漣二人已認識的海道副使任景昭和鹽運分司王子方作陪,都是溫州地方上有實權的人物。
任景昭身形魁梧,聲音洪亮,看上去豪爽,其實目光犀利,時不時打量衆人;王子方則身材清瘦,穿着樸素,說話溫和,卻藏不住眼神裡透出的精明算計。
主賓一陣寒暄,一個稱“門生”,一個稱“後學”,将那一套官場客氣話說了大半個時辰還打不住。沈陵、承淙都是此中好手,倒真聽了流昭早上“吩咐”,絲毫沒吓着章晦,反而一個比一個姿态低,把對面三位地方大員連帶兩位幕僚師爺捧得天花亂墜。
雲栊與流昭笑得花枝亂顫,不住舉杯勸酒,這幾位官員忌憚沈家與祁家來頭,連她們都不敢輕慢,更不敢調笑,隻得滿面堆笑,悶頭喝酒。
祁韫與承漣面上半點不顯,也覺有趣,相視一笑。
眼見月上中天,正題卻遲遲未至,章晦越聽吹捧,心頭越發虛,今日一番安排眼看要白費,便暗暗給任、王二人使了個眼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