祁韫扶着祁元白在歸鹭園中緩緩而行,小厮舉燈引路,高明義垂手随後,如一道安靜的影子。
她與祁元白始終保持着克制距離,扶着他的手臂力道卻極穩,顯然生怕他一個磕碰便摔倒。她今日飲酒亦不少——商場中人,算計酒力已成本能,祁元白在心中暗暗掂量,她一個女孩子,實飲恐已過一壇之八成,卻始終神色如常、步履不亂,想來是下過苦功磨練的。
他靜靜側頭,打量她那目不斜視的側臉。眉眼發膚與她母親如出一轍,直鼻薄唇和颀長身形卻是随了自己。祁元白年輕時也是風流人物,不然怎能得蘅煙那般秦淮獨豔近十年的花魁傾心?祁韫的容貌恰取父母之長,用“端麗清俊”四字形容最是合宜,更難得生來便是渾然清貴之氣。
在這世上,好相貌便是敲門磚。祁韫事事皆成,除卻天資聰慧、心志堅定、克己用功,未必沒有這副相貌的功勞。
祁元白在心中長歎一聲。許是酒後深夜,舊事紛沓而至,思緒翻湧不休,竟蓦地生出一個念頭:除卻這副身體發膚,他幾乎未曾真正給予她什麼——她所得,幾乎都是自己一寸寸争來的。
祁韫心裡其實也頗不是滋味,幾次想找個由頭将人交給高明義攙扶,終究狠不下那一口氣。她暗忖出了這道院門便借口告辭,不料就在這時,一隻汗涔涔的瘦手覆上了她的手背。
祁元白微垂着頭,身子也略略佝偻下去,那一貫修長挺拔、風姿峻整的身影,此刻竟顯得有些局促。
祁韫愣了一瞬,頭一次在心底泛起一句:他真的老了。
那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,兩下,既不沉重也不突兀。沒有言語,卻仿佛藏着一句歉意,又似有幾分遲來的肯定與慰惜。
園中靜寂無聲,隻餘夜風拂動枝葉,燈火明暗搖曳。祁元白被她攙至廊下石階,腳下稍一頓,忽低聲道:“你今日……做得很好。”
那一刻,祁韫心中浮起些許難言情緒,竟是多年未有過的。她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,明槍暗箭中走過的人,旁人一句威逼,她隻覺可笑,一點點軟意,卻讓她做不到錐心以還。
于是她靜默一瞬,淡淡地說:“兒擅作主張,終究為家族添了麻煩。今日之事,權作補過,也算為父分憂。望父親保重身體,少些操勞。”
祁元白沒有回答,也沒有再看她,隻定定望着前方夜色,神情間罕有地褪去慣常的權威與防備,隻剩下一點隐約的倦意與欣慰。
到了那道祁韫先前盤算過的院門,她終究還是下了決心,腳步一停,開口道:“父親,趁此還有一事,便一并說明吧。”
她語聲沉靜,卻句句清晰:“我已奉長公主之命,明日啟程,前往浙江代她辦差。事涉機密,恕不能多言。隻望父親保重,勿再勞神。”
此言猶如當頭棒喝,祁元白神色陡變,臉皮瞬間泛青,一口氣幾乎梗在胸口。他猛地一頓足,怒聲而起:“你真與皇室搭上了線?!”
他氣得聲音發抖,指着她,語氣疾厲如風刀霜劍:“你年紀輕輕,以為做得幾件事順風順水,便不知天高地厚!咱們做商人的,求的是長久之道。攀附權貴雖可取利,但須知進退之尺、明哲保身才是根本——你是往火坑裡跳!”
說罷,他怒氣沖頭,竟一把将她狠狠推開。隻是他酒病交加,力氣早已不濟,那一推不過将祁韫輕輕逼出一步,自己反倒因腳下一軟,身形不穩,直直往後仰去,幸得高明義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。
“你要去便去!”他聲嘶力竭地吼出最後一句,幾近咆哮,“最好死在外頭,别再回來見我!”
祁韫卻隻是垂眸站定,神情不動如初。她早練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,旁人越是氣急敗壞,她反而愈發甯定。對祁元白的反應,她也早已心中有數。
他聲嘶力竭,她卻從容俯身,一如常禮,雙膝跪地,穩穩叩首,語聲淡靜如水:“明日動身尚早,不敢擾父親安眠。兒就此告辭。”
言罷,她轉身而去,腳步不疾不徐,頭也不回,身影如霜雪沉落,在這夜色中悄然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