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午剛過,京裡連着幾日大雨,街巷泥濘,檐瓦滴答作響。到了五月十六,雨還沒停,淮揚鹽引的大商王令佐便已抵京。
祁韫聞訊并未親自登門,隻以祁元白的名義,遣人送了一份薄禮和名帖過去。眼下商界流行送江南玉器、舊碑拓本、外番香藥等貴重之物,以示誠意。祁韫卻獨辟蹊徑,更“班門弄斧”,送去的隻是五色鹽樣一匣:青、白、花、梅、紫五色,各置素釉小盂中,鹽面平整,色澤分明,細看如玉石微塵,光可映人。
名帖由祁韫親書,行草溫潤,字句間帶着分寸得當的敬意:“三日後,薄設清酌于京郊歸鹭園,敢請一叙開海之計,商道同謀。”話說得不卑不亢,禮節周全。
王令佐倒也爽快,次日便回了貼,言辭簡潔,答應赴宴。
三日一晃而過。連下多日的雨剛好停了,天高氣清。歸鹭園門前流水潺潺,園中香草新碧,曲廊回轉,槐影沉沉。池邊早荷初綻,水面倒映着晴陽,一派清和。風吹過來,還帶着幾分涼意。
巳時剛過,側廊内賓客已坐了七八成,大多是祁家在京多年經營結識的商界老友,也有一些是鹽運司上下引薦來的新面孔。園裡伺候的人都換了素靛色短衣,來去無聲,隻聽見廊下風鈴輕響,和初夏的蟬聲交織在一起。
祁元白親在前迎客,祁韫一身月白寬衫,袖中藏帖,神情從容,和祁承濤一左一右在旁陪着。至于祁承瀾,因他性子急躁,必然攪局,祁元白早早以“去各地督看夏收”為由,把人支了出去。
園裡熱鬧得有分寸,賓客三三兩兩,有的立在廊邊看景品茶,有的落座寒暄,氣氛松而不散。陸子堅是魯地布行出身,曾與祁韫合謀将織布北運,此番是她開海一事的重要支持者之一。他拱手笑道:“輝山,如今你氣象日盛,連這歸鹭園都比往常雅了幾分啊!”
也有新崛起的京中商戶,比如興隆會的賬主陶一川,早聽聞“開海”風聲,今日特地來探虛實。他還沒落座,眼睛已在各人間轉了三圈。
角落裡還有幾位沉默寡言的老手,不急着發聲,隻偶爾與身旁人低語幾句,或獨自捧盞沉思。眼神深沉,像水井底的光,看不出喜怒。當然也不乏來蹭熱鬧的,酒還沒下肚就喊道:“祁家今年還收熟絲不?我那頭囤了一倉,快賣不動了!”話音一落,周圍笑聲一片,有人起哄接話,有人搖頭避言。
一時間園中人聲鼎沸,卻不顯雜亂。有人觀察、有人交易,有人搭線,有人抄底。言語交錯間各懷心思,暗流四起。
正熱鬧時,園門外輕響三聲。門房低聲來報,院中頓時一靜。
王令佐緩步入園,一襲灰鶴色長衫,身姿挺拔,眉目沉靜,走進來時目光一掃,衆人尚未細看,他眼神已斂,像湖水掠過風面,轉瞬歸于平靜。
祁元白忙迎上前,笑容謙和,語氣頗為恭敬:“王公遠道而來,雨路勞頓,上下榮幸之至。”他聲音不高,卻不失分寸,既有主人之禮,又隐帶幾分謙遜姿态。
論起江南商界,祁家與王家實力并駕齊驅,各有所長。王家深根淮揚鹽道,家世淵遠,又是首輔王閣老故族,門生故吏遍及朝野。祁家雖崛起甚快,但終究底蘊遜一籌。如今求王家共謀“開海”之事,自然要稍遜一禮。
王令佐卻未因對方示好而多言,眉目間波瀾不興,隻輕點頭道:“叨擾了。”語氣客氣,卻少溫度。
身後幾名随從并未即刻跟上,隻站在門邊打量四座,有人目光直接,眼裡分明帶着不屑之意。
一時間氣氛微凝,衆人本在言笑,見狀紛紛收了聲。
祁元白卻十分沉着,笑道:“王公舟車勞頓,不如先移步廳上歇息片刻,熱茶已備好。”
幾人一齊入内。轉回院中,廳前不知何時立起一面高大屏風,足有半牆大小,上面覆着一層淡雅綢緞,将後面之物遮得嚴嚴實實。屏風之側燃着細長香枝,香煙缭繞,引人注目。
陶一川眼尖,心也急,走近幾步打量,笑着問道:“方才怎麼不見這屏風,想來是今日的正戲吧!”此人性子最是跳脫,又慣會調和氣氛,一句話把冷場打破,不少人也跟着湊趣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