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字一頓,力震午門,聲聲透骨,百姓驚呼,有老者痛哭失聲:“大人無罪!”
俞清獻話音未落,監斬官已然大呼:“速斬!封口!”
劊子手揮刀欲落之際,俞清獻朗聲大笑道:“雖九死其猶未悔——!”
刀光驟閃,熱血濺朱門。
他頭顱落地瞬間,竟仍雙目大睜,遙遙望向人海。
一縷風拂起瑟若的面紗。她盈盈含淚,緩緩跪地,雙手舉至額前,深深一拜。
午門朱牆之上,有白鴿驚飛,繞天一匝,穿過日光直上蒼穹。
三日内,俞氏九族盡除,老母伏劍自盡、妻服毒殉節,二子活投棘坑;而那曾同窗共讀、朝夕往來的門生故吏,無論仕于朝内、藏于方外,皆被點名查辦,或發配充軍,或暗夜斃命,滿京師一夕血雨腥風,直叫人人自危,噤若寒蟬。
梁述縱有權柄在手,卻再難掩身後亂臣賊子之名,昔日士林清望,一夕盡毀。京中書坊暗刻《鐵面遺疏》,兒郎争相傳誦,稱俞清獻為“萬世師表”。酒肆茶肆裡,常有說書人拍案怒斥:“梁狗篡權,天理難容!”更有夜半牆上墨字忽現——“殺一俞清獻,喚醒千萬人。”
瑟若突發胃疾,卧病十日。再臨紫宸時,素衣薄衫,步履從容,目光沉靜如水。她不急不緩登階入座,群臣伏拜,殿上落針可聞。議至樞務之機,她方緩緩擡眸,目光如炬,直視梁述,一言未發,卻已有千鈞之勢。
梁述卻是一笑,二人心知肚明:真正的棋局,自此一子,方始開啟。
………………
瑟若接過侍女手中食盒,向祁韫微微點頭,轉身前行。那食盒樣式樸素,也不笨重,可瑟若素腕纖纖,身影單薄,祁韫哪舍得讓她負任何一物,欲替她拿着,卻被她微笑搖頭拒絕。
兩人默默在林間穿行。祁韫見瑟若不時閉目深吸草木之氣,似乎身上無形重擔片刻略松,心中也溫情湧動,神思遐往,不覺随之而笑。
行至蜿蜒山丘盡頭,瑟若終于止步。
一丘黃土靜靜起伏,無碑無銘,唯立一簡木牌,上書:“清獻俞公衣冠冢。”
俞清獻死後,因族人盡誅,竟無人收屍,是瑟若下旨将其遺骨遷回故籍,而京中百姓自發立衣冠冢,就埋在成祖朝名臣姚定的忠肅祠左近。
這衣冠冢素無雕飾,僅以三合土覆之,冢旁植有孤松一株,枝幹蒼虬。石階盡處設一小石台,可焚香祭酒。每至歲末祭忠日,仍有百姓自發前來,或獻紙錢,或獻菊花,口稱“清獻公”,感其護國忠烈,清廉孤節。
俞清獻去世那年,祁韫剛好被驅逐出京,故不知這衣冠冢之所在。
瑟若先将手中食盒輕輕置于石台上,取出清水一盂,自手心慢慢灑淨石階,又撫平黃土前斑駁青草,再取香三炷,于小石台鑿孔處一一插穩。
祁韫替她點燃香枝,望着袅袅煙氣騰起,二人皆沉默不語。
良久,瑟若方揭開盒中布巾,取出一碟素食、一壺清酒,将菜肴整齊布于石台,再斟一杯酒,雙手高舉,向冢前執弟子禮長拜三次。
祁韫也上香畢,肅然端身跪坐,兩袖攏于膝前,十指合扣,額角俯地,叩首三次。一時間山間聲息全無,隻聞風中松濤低吟,似為應和。
拜畢,瑟若低聲誦道:“清獻俞公,瑟若不肖,承蒙垂教啟迪,深恩在心,終身不敢忘。今日特來拜谒,惟願在天英靈,明察陰陽,護我社稷清明,佑我百姓安康。”
祁韫卻是心中一動,恍道:原來她字“瑟若”。皇帝之名,天下士子為牢記避諱都是知道的,為“璠”;想來她姐弟二人之名典出孔子“美哉,玙璠,遠而望之,奂若也;近而視之,瑟若也”,她大名定是“玙”了。
誦罷,瑟若靜立不語,惟雙目凝望松下孤冢,仿佛天地寂寂之中,唯此一丘尚存溫情。
祁韫起身後,知瑟若祭拜恩師情思盈懷,她一個外人不便在場,于是悄然退開幾步,走到小徑另一邊,遙望着那雲霞環繞的姚公忠肅祠九重塔。
不知過得多久,祁韫聽到身後衣衫簌簌而動,瑟若輕輕走近,淡淡地說:“祁卿博雅,想亦熟知姚公掌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