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家出巡,儀節自然繁重。賽罷再觀獻藝,又乘節令施恩,頒下德政,百姓感激涕零,山呼叩謝不絕于耳。百官随後行禮送駕,儀仗返宮,而宮中早備端午夜宴,待賞宗親與近臣。
祁韫獻技方罷,便被内侍引入萬歲台後抱廈之中,傳旨道:“請稍作等待,勿要焦躁。待儀典既終,長公主自有谕旨。”把個高福吓得手中金銀賞賜都端不穩了,内廷賞的茶水也喝不下一口。
其實祁韫表面安然,心中卻也非毫無波瀾。方才奏對是她多日來反複推演、斟酌籌度而成,尚算平穩,可畢竟時值盛夏,正午湖邊水汽蒸騰,早已汗濕重衫。内侍傳話分明,是“長公主旨意”,而非小皇帝指令;況自己當衆獻上火器制法、提出貸銀于朝,更是一步膽大包天的險招。長公主或許不便于衆前申斥,待私下召見,恐怕便要加以敲打試探了。
聽得抱廈外鳴金回朝,人聲沸騰,祁韫知儀典已畢,便重整了整衣衫,将籌建火器專庫之策于心中又通盤過了一遍。不多時,抱廈門輕輕啟開,走進一名女官,身着青鸾踏雪補子圓領紫袍,腰懸金絲玉令牌,身量雖不及祁韫高,卻十分挺拔;步履穩健,眼風淩厲如刃,一望便知是習武之人。
二人皆不着痕迹地打量對方一眼,目光一觸即止。祁韫早在煙花鋪外見過她,立刻起身,溫言含笑行禮道:“戚大人駕臨,實乃幸會,果然威儀不凡、風骨峻峙。”
戚宴之也浮出一副親和謙恭面孔,還了一禮:“祁二爺謬贊了。今日獻技驚座,殿下贊賞不已,誠為治國安邦之大才。”
祁韫笑意更深,拱手謙道:“敢不承教,皆賴聖時清平,殿下睿明,使微末小人得展寸功。”
戚宴之笑了笑,不再多言官場客套,擡臂引路道:“殿下請二爺移步相随,馬已備好。此行二爺獨自前往即可,家眷可先行回去,毋須挂心。”
祁韫恭聲應是,回首看了高福一眼,示意安心,便随她步出抱廈,翻身上馬。
恰值長公主與小皇帝自萬歲台下緩步而出,鸾儀巍峨,衆官随聖駕而去。唯長公主在寥寥幾名宮女侍衛簇擁下,登上一乘裝飾素雅的小車,并未片刻回望抱廈前的祁韫和戚宴之二人。
這架勢分明是私人出行,祁韫心下微感疑惑,過後按例宮裡不是還有端午賜宴?
想到一會兒或許就要和長公主單獨相處,她畢竟還隻是十七歲的少年,不禁心旌搖曳,見戚宴之已馳出幾步,忙收斂心神追上。
一行人輕車簡從出了京郊,直向西南而去。
祁韫雖生于金陵,十一歲前卻是在北京長大,直到被祁元白放逐南歸,才在江南厮混了六年。她對京城的熟悉更多來自市井孩童的記憶,京西南除一條通往金泉橋的大官道,沿線不過是些驿站、廟市、舊營房,再有便是成祖朝名臣姚定公的忠肅祠,哪一個都和端午節氣對不上,令她這聰明人也一時迷惘。
行至忠肅祠時已近申時,天邊煙雲淡彩,清風徐來,暑氣漸退。長公主車駕緩了下來,想是以皇家禮儀向先賢緻意,以昭尊崇,連帶着祁韫等人也勒馬緩行,默默打量那蒼蒼松柏環繞的九重塔。
待繞過忠肅祠,車駕行至一處荒山小徑,徐徐停下。山路寂寂,唯聞鳥雀啾鳴,四野無聲。
長公主虛扶侍女之手款款下車,這才于今日第一次,隔着風塵與山影,靜靜望向祁韫。
祁韫隻覺她立于暮色山道之間,宛若一株青蔥細柳,或一隻随時可飄渺歸雲的瘦鶴。
戚宴之在旁,輕而沉地說:“殿下已有安排,此段山路,願祁二爺獨随一程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内廷中人都忘了,或曰不敢記得,長公主的生辰在端陽次日,五月初六。十五歲那年生辰,她初發胃疾,幾乎丢了半條命,自此每逢端午便郁郁寡歡,連小皇帝也不敢再言為她慶生。
宮變那一夜,梁述進殿,大門在悶響中緩緩阖上,聲如沉雷,将秋夜欲雨的風關在殿外。
權臣作亂,圖謀奪宮,他竟未佩一劍,僅身着便服薄甲,步履從容,神情淡漠,仿佛早已料定此行并無血戰。
瑟若方才以悲憤之言、哀戚之姿博動禁軍之心,已然孤注一擲,卻被梁述不動聲色舉手輕揮,便盡數卸去。此刻她要直面的,才是真正的強權、冷酷與死亡。
她緊緊摟住年幼的弟弟,隻覺心底一片寒意——他出将入相,步步登高,從邊鎮戰功赫赫的總兵轉任中樞,數度出使外藩、整饬各部。地方、軍旅、朝局、漕政,無一短闆,更兼智識卓絕、心性堅定,交遊廣闊,風雅宜人,網羅朝野之士為己所用,連書法亦清勁絕倫,間或撫琴論棋,即為士林所推重。
他沒有軟肋。
瑟若不開口,等他出招。
“方才你一番‘正統’、‘大義’之說,辯理高明,詞情動人,果然動了石震庭之心,很是高妙啊。”梁述笑道,仿佛真是慈愛長輩,“不愧是我梁家血脈。”
他停頓片刻,似笑非笑,輕描淡寫道,“不過,你應當知道,你伯父光熙帝、你父親紹統帝能登基,背後是我梁述的籌謀。世人皆以為坐上龍椅便是天子,殊不知,真正的棋手,往往執子而不入局。世人贊天子如日,卻不知浮雲也能遮天,而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的……”
他唇角微勾,仿佛隻是輕飄飄說出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:“向來是我。”
瑟若呼吸起伏,微垂眼睑,低聲道:“此番瑟若已竭盡全力,九泉之下,不負宗廟之恩。若舅父欲殺我與弟弟,便動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