瑟若原欲将祁韫叫住衣包交還,卻不知為何話在舌尖打了個轉,竟未說出口。她低頭揭開一角看了看,是一件淡藍織錦的女式披風,輕暖素雅,觸手生溫,想是她為家中姐妹妯娌買的吧。
戚宴之已三兩步奔到她身邊,不着痕迹地自她手裡取過那衣包,遞給随行侍女,又接過專為長公主出行備下的薄氅,輕輕落在瑟若肩上:“恕臣無能,叫殿下受驚。”
瑟若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,竟罕見地恍了神,半晌才擡手輕輕按着肩頭,任侍女将薄氅系好,說:“便回吧。”
祁韫自顧自走了一陣,暮色漸合,燈火初上,街景行人自她身旁流水般遊過,她卻渾然不知。等漸漸恢複知覺理智,心頭突然湧上難以言喻的懊悔:自己在做什麼傻事?她尊貴之身,怎肯輕易接受外人用物,何況是衣服?别的不說,随行青鸾衛定不讓來曆不明的東西輕易近身,何況服飾自有侍女照料,要她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生人出什麼頭?這落荒而逃般的姿态又是怎麼個意思?在她眼裡,自己現在大概如徐常吉一般魯莽唐突了……
若非當着街上人來人往,祁韫簡直想捂着臉鑽地縫。更悔的是,原本想好了如何潇灑自然地邀長公主一行往雲想樓略坐,用些時氣相宜的米粉春芽、柳穿果子,這些宮裡沒有的民間新鮮吃食小皇帝必然喜歡,長公主也就高興。結果倒好,不辭而别,把這大好機會也斷送了……
祁韫神思不屬地回了獨幽館,晚意替她更衣時驚呼道:“二爺的手怎麼了!”
她低頭一瞧,才發現擋那爆竹時火星将右手背燙出一溜泡,還把袖子給燎了幾個洞,卻無意解釋,恹恹地任由晚意上藥,又食不知味地吃了頓飯,吩咐取幾冊詞書,悶頭關在書房。
她自十二三歲起便逐漸涵養出沉穩冷靜的風度,此已是大大離奇,晚意不由得蹊跷地問高福:“今日二爺遇着什麼了?”
高福知道長公主和皇上微服出遊關系重大,自不會透露,隻裝作懊喪地說:“二爺給晚姐兒你買了件衣裳,不巧被小的弄丢了,找了一下午也不見,還倒黴被燈盞把手燎了。那料子和做工又買不着第二件,因此二爺生氣呢。”
晚意知祁韫不是為這等小事發火的性子,更有一種本能的直覺不安,雖仍覺疑惑,也隻好笑道:“二爺給樓裡買的衣裳到明年都穿不完,什麼都不缺的,福哥兒你跟她說,千萬别為這個生氣。”
高福“哎”了一聲,肚裡也直犯嘀咕:二爺今兒個确實像魇着了,莫非是英勇救駕時被爆竹吓的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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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四月下旬,京城議論紛紛的是兵部神機營的熱鬧。那日聖上同長公主親臨,檢閱火器制備及演練之法,言兵部制硝工藝尚不如民間爆竹鋪,連番質問,語鋒犀利;論及火藥三元之性、硝石制法、鑄管通風,皆侃侃而談,條理井然。
末了,聖上言火藥為兇險之物,稍有不慎便傷及人身;而火器更是國之重器,絕不可輕忽塞責,一番話使神機營中人噤若寒蟬,面有慚色,不敢再以短銀少兩搪塞。
旨意當日下達,謂軍器之事不問出身、無拘門第,有藝者皆可呈說。内廷遣人遍訪民間巧匠,凡能制火筒、知硝法、解銅模者,皆許登堂獻藝。故而這幾日江南北地的能工巧匠往來不休,把京城都攪出幾分“火藥味”來。
祁韫在書房中悶了一晚,次日竟還是懶懶的不願出門,高福也不敢提接着去找徐常吉這茬事兒。靜了小半月,忽然又肯出門了,果然還是要跟這老徐死磕——高福知道,二爺就這性子,真下決心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。隻不過這一次不像從前雲淡風輕無可無不可,而是帶着幾分戾氣和不耐煩,甚至有種尋仇般的山雨欲來——這也是二爺的性子。
阮流昭剛從謙豫堂下班回來,還穿着小夥計的衣服,在院子裡複習文言文寫的各種文書成例,瞥見多日不見的“老闆”陰沉着臉,像一團滿含悶雷的烏雲從自家門前掠過,大為震驚,連忙丢下書悄悄尾随。
祁韫直奔徐家破院,最該向朝廷獻技的人還在這兒安穩坐着。徐常吉知道是她,也對這富家子閑得沒事整日纏他早已習慣,連頭都沒回,依舊在打磨槍管,還時不時将槍管湊到眼前看看直曲。
祁韫雙眼微微眯起,環視一圈,突然拾起一支徐常吉做出的半成品鳥铳,狀似尋常地反覆看了看,竟突然點燃火繩,扣動扳機,擡手就是一槍。
阮流昭的驚呼被“砰”一聲巨響掩蓋,随即是水缸破裂,半缸水“嘩啦”流了一地。高福更是呆在當場,腿肚子軟得快站不住,連上前拉住祁韫都忘了。
這鳥铳力大笨重,後坐力足,祁韫沒經驗,被撞得手肘發麻虎口劇痛,竟咬牙忍住了,沒後退一步。
徐常吉丢下手中銅管,回身跳起來罵道:“你做什麼!誰許你胡亂放槍了?”
“也不過如此嘛。”祁韫冷冷地說,将鳥铳向地上一丢,“就憑你這幾片破銅爛鐵做出來的準頭,想追上洋人恐怕要下輩子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