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氣漸暖,長日無事,祁韫十天有六七天都宿在獨幽館,回家也不過陪哥哥嫂嫂略坐坐便走了。她回京首日見過父母便跑去青樓厮混,祁元白晚飯時大發雷霆,次日叫祁韫在書房外跪了兩個時辰,她也渾不在意,依舊我行我素。可惜沈陵自有京中叔伯管教,反不如她自由。
這日她和高福逛罷廟市出來,想起晚意囑托她給樓中諸女挑些夏天衣料,便信步往京中祁家的綢店去,剛至店門,便聽見争執。
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漢子拱手作揖,已帶幾分低聲下氣:“阮娘子,您莫要再鬧了,這蜀錦之事……當初的确說好六百兩,可眼下掌櫃出門采貨,賬也未清,咱們隻是個小買賣,哪能立時拿出這般價碼?”
熙熙攘攘的人群前站着一女子,素衣無飾,膚白如雪,雖面色晦暗仿佛有病在身,眉梢眼角卻是寒光畢露。
“是六百三十二兩銀子。”她冷笑,“我已經退了你們鋪頭價,連運費都沒算。要不是我……我亡夫出事前留下供貨書信,你們是不是分文不認?如今拖了三個月,一毛錢沒見着!你好意思說小買賣?誰人不知祁家放高利貸發家的,跟我說沒錢?”
祁家最忌諱人說“放高利貸”,那管事又急又怒,漲紅了臉:“你、你怎可如此——”
“怎麼不能?”女子聲音清亮如鞭,“買賣講的是契紙、交割、時價,跟我扯面子?你當我不識數?蜀錦自臘月起便一路看漲,依現在京市行情,三丈半蜀錦每匹已漲至一百四十兩,你欠我六匹整,該付八百四十兩,隻要你照數付六百三十二兩還推三阻四?”
她語速極快,字字清晰,猶如行伍中點兵報數,不給對方喘息機會,又連珠炮似的說:“三個月未清,算你日息三分,折合月利約百分之十,已是仁至義盡。三月下來,本金利息合共八百二十二兩。你要是不認,咱們去坊司拿我的供貨書信對賬,看看誰有臉,連死人供貨的銀子也要吞!”
那管事一聽“坊司”二字,臉色變了,連忙道:“這可不是不認,隻是一時周轉不開,還請娘子寬限時日——”
“寬限?”女子輕笑,“你若想寬限,當初為何不說?拖到死了人再求情,你們祁家倒是會挑時候。今日我不管誰在誰不在,你要麼還錢,要麼抵貨,要麼立文書加印花,白紙黑字蓋章畫押,限旬内付清——你選哪個?”
那女子雖句句聲聲指着祁家罵,祁韫卻仿佛并不生氣,反而好整以暇地對高福說:“這女子不是從前樓中的流昭麼?”
高福一拍大腿:“我就說她眼熟!隻是流昭娘子最是溫柔和善的,如今怎麼厲害得像下刀子似的?”
祁韫想起前幾天晚意曾翻找藥方,說是從前樓中姐妹、擅跳舞的花魁阮流昭嫁了個姓王的年輕商人,可惜時運不濟,那王公子行商路上出了事,流昭便悲痛得一日日枯槁下去,晚意看不過,叫人送銀錢和藥方與她。此人是流昭無疑,卻為何性情大變,如此犀利?
她先在心中存下疑問,見管事無法收場,便進店道:“娘子說得是,買賣有契,貨銀有據,我祁家堂堂字号,從不自堕招牌。”
那管事一驚,依稀認出是近來歸京的祁二爺,連忙退至一邊。
祁韫目光落在女子憔悴的面容上,續道:“你是阮流昭?我記得你。事關數百兩銀錢,我先請人取來貨品,驗貨之後再議,想來娘子也同意?”
隻一個照面,流昭便知這人不好對付,他說他是祁家人,店裡沒人反對,大概率是真的,何況驗貨收貨是應有程序,隻得點頭。
夥計聞言應聲,轉入後間。不多時,取出幾卷深紫繡金、紗面緊密的蜀錦,攤于櫃上。
祁韫探指撫過錦面,拈起一角逆光一照,說:“紋路尚細,光澤溫潤,卻尚未及官中貢錦,織紋密度略稀一分,色澤亦非天然礦紫,應是‘次上等’一檔。京市行情雖漲,但真正可賣至一百四十兩者,必是貢錦或宮制特樣,這批錦按市錄應在一百二十兩上下。”
“流昭”心中暗叫不妙,這可糟了!她一個20xx年北漂投行牛馬,哪認得什麼是貢錦,什麼是“次上等”啊……
祁韫也在觀察流昭,見她有一瞬神思猶豫,竟露出手足無措的意思,更覺蹊跷。流昭是登過十二花榜的舞魁,這樣的蜀錦司空見慣,怎會露出茫然無知的表情?
她雖疑惑,口中卻不停:“若以六匹計,合銀七百二十兩,我祁家在三月前未漲價時以六百三十二兩定價,倒也不算刻薄。”
“按你所言,三月拖欠,日息三分,此番确有逾期,利息應付。但我祁家做事有定規,向來在供貨書信中言明‘逾期一月始計利’,因此隻應計兩個月的息。”祁韫淡淡一笑,“娘子想是将此條漏看了。”
流昭隻好掏出那張全是繁體字的供貨書信,費勁巴拉瞅了半天,才勉強在最後一段找到祁韫所說的條款……
祁韫最終報數道:“本金六百三十二兩,月息一成,兩月利合一百二十六兩有餘。總計七百五十八兩整。你若無異議,我叫人立文書,三日内兌付。”
她聲音溫和卻不容置喙,微笑補了一句:“或你堅持按一百四十兩算,我亦無異議——前提是你拿得出六匹貢錦等級的蜀錦來。”
流昭咬咬牙,伸出手說:“七百五十八兩,我要立刻付清。”
“娘子獨身行走,攜此款項不便,不如先簽文書,我命人今日内送到府上。”
雖然很不爽,流昭也不得不承認今天氣勢上算是輸了,隻好别别扭扭地抓起筆,在新立的文書上簽了個鬼畫符,臨走還虛張聲勢地瞪了祁韫一眼。
見熱鬧沒了,圍觀人等也都散去。那中年管事連忙給祁韫奉茶,祁韫接過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,叫拿夏季綢樣冊子來看,選了數種,命各送五匹到獨幽館,便潇灑地走了。預想中的訓斥壓根沒來,管事越發惴惴不安,連忙讓徒弟寫信向本鋪總管祁承濤彙報此事,主動認錯領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