馳入城西藍台坊本宅時,夕陽正收斂着最後幾絲光芒,天邊半昏半昧,隻留一道金邊勾勒遠山殘影。
祁韫自東邊門入宅,剛踏入自己院落,就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飛奔過來。她跑得太快,祁韫怕她摔了,連忙伸手攬住,那女孩已一頭鑽進他懷裡,咯咯笑道:“二哥又在哪裡厮混,天黑了才到家?”說着揉眼撅嘴地撒嬌道:“害人家日盼夜盼,望得眼睛都花了!”
“你哪裡是盼二哥,盼的是西洋八音盒吧。”祁韫笑眯眯蹲身牽住她手,刮刮她鼻子,“這回還給你帶了件更好的東西。”
這女孩是祁韫的小妹,小名阿甯,家中排行第八。相比于年紀相距甚遠的大哥祁韬,阿甯自小最喜歡和二哥玩,因為跟着祁韫就有玩不盡的花樣、吃不完的點心,更能千奇百怪鑽空子出門撒歡。
兩人手牽手說說笑笑,一徑向屋内走,沒想到裡面人更多。祁韬的妻子謝氏正指揮丫鬟們做最後的灑掃布置,家中未成年的孩子們都湧過來,在院子、卧室、書房中各處玩鬧,不必說,都是沖着二哥從南方帶回的各色衣裳玩具,故而見着便一窩蜂撲了上來。
祁韫隻好叫人當場開了幾隻黑漆描金的大匣,取出廣州口岸買來的望遠鏡、蘇州仿西法燒的琉璃珠等諸種新奇玩物,以及泉州的蜜蓮子、龍須酥,還有番禺來的荔枝幹。給阿甯的不僅有稱作“自鳴機匣”的弗朗機八音盒,還有一個深栗色葫蘆形木匣的怪模怪樣的東西,從肚裡伸出木柄,綁着絲弦,還挖着兩條細細的波浪形的彎孔,原來是一種需用琴弓拉響的西洋琴。一時間,南方糕點的甜膩香氣和西洋機竅的格格之聲飄散室内,孩子們叽叽喳喳大笑大鬧,興奮之聲幾乎掀翻房頂。
謝氏也俯身饒有興緻地看了一圈,嗔道:“你倒會投小孩子之好,哄得他們五迷三道。”
“也哄嫂嫂你。”祁韫笑道,又從最底下一隻匣中取出一小瓶琉璃裝的香露遞上,“這是暹羅貢來的‘沉香露’,暑中酷熱,嫂嫂若難入眠,滴在枕帕上甚是清神。”
“那便卻之不恭了……”謝氏剛伸手欲取那香露瞧,兩個小孩偏要先奪過來,一個要拔塞子,一個緊攥瓶子,高福連忙插進去将二人分開,才好歹沒灑出來。
謝氏笑罵:“瘋得沒個樣子了!”在每人背上拍了一巴掌,把這群魔王趕走。祁韫這才得空向她行禮:“一年不見,嫂嫂越發清瘦了,可見這群孩兒有多磨人。”
“可不是!就盼你回來,替我分擔分擔。”謝婉華笑吟吟地說,“你要帶他們出去撒野,我也是不管的,就不必如從前偷偷摸摸了吧!”
祁韫故作老實地應是,二人笑了一陣,祁韫問:“大哥呢?前陣子說是頭痛,我尋了幾種内服外用的藥物,嫂嫂拿給他試試吧。”
“他啊,整日悶在書房,不頭痛才怪呢!”謝婉華搖搖頭,“你有空多拉他出去散散,雖說明年要大比,可文章也不是悶頭苦作就行呀。”
祁韫應了一聲,起身說要換衣服去見父親。謝婉華将他叫住,欲言又止,最終說:“父親身子不比從前,二弟你……言語上和順些吧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祁韫回身應了一句,送她出門,換上一身幹淨簇新衣袍,向父親所在正堂走去。
聽得大管家高明義禀報二爺到家,祁家家主祁元白停下筆,揮一揮手:“知道了,備飯吧。”再欲落筆,卻覺那“不解闊懷”的“懷”字剩下一點怎麼也點不好了,皺眉放筆道:“午後行李便回來了,人卻這時才到,不知又在哪裡鬼混。”
祁元白正妻俞氏邊将涼了的茶盞撤下換上新的,邊說:“年輕人剛回京新鮮,遇上朋友在哪裡談說幾句也是尋常。韫兒這幾年很是懂禮,想必立刻就來見父親了。”
話音剛落,祁韫便進了院門,在階下跪地行禮道:“請父親安。”祁元白冷冷地說:“還不快滾進來!”
祁韫起身一拂前襟,不緊不慢地邁進屋去,見着俞夫人端坐一旁,複行禮道:“不知母親在此,母親一向可好?”
俞夫人露出無甚暖意的笑容,說:“我們都好。起來吧,瞧你穿得單薄,别在風地裡跪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