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聲漸止,祁韫已到店門,原是一間小院,柴扉進去向左走幾步,便是貯琴的倉房。倉房窗小,陽光隻透進半扇,一個約莫十歲的男童背對門站在陰影裡,被光線照亮了一片衣角。
那男孩說:“難得我姐姐試罷喜歡,先生竟說不賣?”話音雖稚嫩,語氣也平和,不滿之意卻透出十成十。張溪雲弟子回道:“這位小爺,實在抱歉,這琴是為家師之友而作,鄙店已去信告知制成,隻等主人家來取。小爺若喜歡,倉房中還有一兩張……”
“都是我姐姐看過不喜的。”男孩皺眉道,“當真不賣?十倍之價也不賣?”
那弟子頗有師風,一聽談錢便冒火,索性冷冷道:“不賣。别說十倍,就算百倍之價,張家琴也配得起。”
男孩抿起嘴,顯然發作在即,這時一個清麗的聲音響起:“此琴既已有主,取來也無甚意思。”原來這才是彈琴之人,聽着年紀不大,倒是灑脫。
“那麼,同樣的材料,再給我姐姐造一張……”男孩還在發号施令,他姐姐已輕笑起來:“這樣恰好合适的百年梧桐,世所難尋,得之誠幸,失之亦無妨。奂兒,有你這份心意,姐姐便開心了,咱們不必拘于一事一物。”
聽到此處,祁韫推門而入,朗聲道:“娘子熏風不作,此琴流水何興?當歸君側,方是良處。”
張家弟子吓了一跳,指着祁韫說:“這便是家師友人了!哎,祁二爺,家師為此琴費了多少心血,你怎麼說讓出去就讓出去呢?”
那姐弟倆倒是鎮定如常。男孩小小年紀卻背着個手,睨着來人,無端顯出驕矜老成。做姐姐的也十分大方,全無尋常女子嬌羞避忌之态,隻雲淡風輕地瞧了祁韫一眼。
二人都作尋常富貴人家打扮,男孩着金底紅紋紗袍,女子是一身半新不舊的淡紫紗衫配藕色長裙,如暮雲飄渺,晚風動荷,十分高邈清逸,優雅脫俗。身後陰影處,幾個侍衛模樣的男女靜靜候立,見有人來,皆下意識手按刀柄,顯然訓練有素。
一見之下,祁韫心裡已有了計較,松松一揖,更顯潇灑動人:“方聞娘子《玉樓春曉》,清幽高妙,惜乎隐帶愁聲,失卻超然真意。恰好此物能讨娘子歡心,若能讓娘子一笑,消了愁意,豈不是好?”
女子有些意外,目光不動聲色地在祁韫臉上打了個轉。祁韫今日着一身淡藍近白長袍,蒼琅玉冠,暗青麂皮薄靴,朱紅細革束腰上随意綴着塊瑩潤的青白玉,确乎風流雅緻,讓人隻瞧一眼便覺春日遲遲,滿室生輝,哪像個商人,完全是詩書大族的公子一般風度。
女子打量畢,隻道是官宦子弟有意搭讪,淡淡答道:“多謝美意。是我技藝不佳,與外物無關,何況至樂無樂,豈在一琴?公子取琴便是,我等也該回轉了。”說着微微颔首緻意,牽了那男孩離去。
高福在門外候着,迎頭碰見這般清冷高貴的佳人,再瞥見她身後器宇不凡的幼弟和随從,心頭無端猛跳起來,仿佛看第二眼都是罪過似的,趕忙将頭埋得低低的行禮。低着低着,二爺的靴尖映入眼簾,高福這才擡頭,見祁韫一手抱着琴匣,眼望那娘子遠去方向,若有所思。
“乖乖!這是誰家小姐,一照面仿佛神女下凡,唬得小人一動不敢動……”高福說着,從祁韫手裡接過琴匣。
祁韫神秘一笑,舉步出門,邊走邊說:“你瞧她從人之中,有沒有眼熟的?”高福細想了想,老實道:“小的沒看清,認不出。”
“給你個機會,再看。”祁韫用扇子輕敲他帽頂,示意他看前方。
高福頂着西曬,手搭涼棚,費力望去。隻見姐弟倆邊走邊賞春景,間或談笑,故而行得慢了,容易被祁韫二人追上。離了人前,弟弟一副天真活潑模樣,姐姐手執遮陽的團扇,也笑着,不時将扇柄在指尖輕輕旋轉,使那扇穗子撲棱棱躍動起來。
無論怎麼玩笑,兩個人都容止有度,顯然是勳貴之後。而那一行随從時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,戒備得每根汗毛都豎起來了,又透着如臨大敵的緊張古怪。
高福瞧了半天,才隐約辨出那夥人中有個大漢似乎見過,本欲大叫,被祁韫眼疾手快按住,才恍然小聲道:“那不是孫如靖孫将軍嗎!在揚州找咱們票号借過錢的……他,他不是調回禁軍中……”
說到此處,連高福都明白了,能讓孫将軍甘作随從的,隻怕那姐弟倆正是當今聖上和長公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