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潮祢收回追上那名少年的念頭。
走廊盡頭的光線冷得近乎無色,她無聲地退回藏書架後的暗角,在一處牆角坐下。
她輕輕攤開那本被遞來的書。
書皮泛着海鹽般的銀藍色光澤,像是夜裡從深井打撈出的金屬殘片。
《燭點千年》。
無作者,無标記。
沒有目錄,沒有章節。
頁面邊緣粗糙,有些字迹甚至浮出紙面,仿佛被刺入而非書寫。
乍看之下,這像是某種記錄前人口述的彙編,但文字的節奏與排列方式卻更近于吟唱,像贊歌,又像咒。
沈潮祢原以為這本書會以燭為核心,或讴歌祂的智慧,或追述祂在曆史中的遺迹,或是某種對神性的模仿與附會。
但開篇的内容卻迅速扭轉了她的預期。
書中用帶有節奏的詩體叙述了一個故事:
在無數重疊的世界、平行的宇宙中,燭選擇投影出一縷意識,每一次都化為某個平凡的毫不起眼的少年。
這本書隻講述了其中一位。
她是一個普通的人類,身居凡世,擁有人類最平庸的構成。
她不屬于任何神話,卻偏偏擁有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追問方式。
她對“真相”的執着幾乎像種偏執,她不崇拜神祇,也不信仰故事,她隻是穿過人造的知識之網,反複逼近那個隐而不現的核心。
她未曾瘋,也未曾感到恐懼。
隻有心裡持續性的空洞如影随形,像一片凹陷的空間,無物可填。
知識無法彌合,她的直覺卻日益尖銳。
她所見的世界終于被擦亮,一點點揭露出其真實邊界。
其中,她被燭道途注意過——據書中所述,那是一個廣納天才的道途。
她們賞識瘋狂,也嘉獎冷酷的理性;她們青睐所有以目的為驅力、放棄人間倫理者;她們始終盯着那些敢于質疑,敢于建構異說的人。
不過燭道途從未賜予這位少年什麼。
在一次次接近後,少年始終未能被吸納。
書中對這段的描寫帶着某種冰冷的審判意味:
“她之求索,已非智慧之欲,而為叛神之聲。”
她所欲言的真相被視為颠覆神學結構的亵渎,被判為言說禁令之物。
她終究死去了。
沒有狂喜、沒有災厄。
隻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事故:
在一次航行中,海輪沉沒,巨浪如鉛幕壓下,水吞沒了她的身體,也遮蔽了那未及說出的終極命題。
但她死前是笑着的。
書中反複提及這一點,用極簡短卻極精準的語調:
“她像已抵達某地。帶着未被允許證實之真理,沉入最初之水。”
沈潮祢讀完時,指尖已冰涼。
她并未感到感動或激動,隻是困惑。
這本書……到底想說什麼?
她理不出頭緒。
阖上書,沈潮祢沒有再多思,她轉身下樓,将書帶至一樓的借閱處。
管理員是個沉默的女人,坐在櫃台後,身旁是堆疊如小山的書與文件。
她接過那本《燭點千年》,翻看了幾頁,眉頭慢慢皺起。
她翻到最後一頁,又翻回來,又盯着書脊,像是在尋找什麼。
“這書……我們圖書館沒有收錄記錄,”她的語氣平靜而遲疑,“沒有作者,沒有編号,不應在館藏目錄裡。”
“圖書館的書,必須有作者。”
那女人看了沈潮祢一眼,眼神裡透出一瞬的困惑,卻沒有深究。
沈潮祢不再多問,隻是點點頭。
她隻好把那本書與其餘已登記借閱的書籍一并抱在懷中,轉身離開。
雨已停歇,天幕如新拭的玻璃般澄澈。
潮濕仍在,盤踞在每一塊磚縫間。
沈潮祢抱着書,彎身拖起圖書館門外靜靜停着的行李箱。
木輪與濕潤的地面摩擦,發出緩慢的、摩擦骨膜般的聲響。
她打算先回宿舍放下東西。
展開地圖,碑石上的箭頭正緩慢轉動,像活物微微呼吸。
宿舍樓在校園一隅,離主道略遠,仿佛特意被從學生日常中剝離出來。
沿途人影寥落,隻有風卷過排排橡樹,葉片卷動。
宿舍樓本身沉穩對稱,線條冷靜,石材泛着灰白色的光澤。
沈潮祢的房間編号是七零一——樓層高,房号整。
樓道裡極其安靜,照明泛着微冷的藍光,沒有人聲,隻有腳步聲回蕩在狹長走廊上。
畢竟現在是上課時間。
來到房門前,沈潮祢轉動鑰匙,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嗒聲。
門後是一間意外整潔的房間。
鋪着暗紋地毯,擺設簡約,書桌、衣櫃、床都像是被小心嵌入的結構部件。
這是一間雙人宿舍,但另一張床鋪上空無一物,連被褥都未曾發放。
明明宿舍編号在前,她卻沒有舍友。
學校人太少了嗎?
沈潮祢将行李放妥。
然後她走向窗前,打開窗扇。
雨後的空氣撲面而來,清冷中裹着沉澱植物的土腥味。
她深吸一口氣,又回頭望向桌上那本書。
《燭點千年》靜靜躺在那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