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間滿鏡,微光浮動,四周浸泡在寂靜中。
隻有鏡面顫動,聲波如水草搖曳。
“我們的行動又一次失敗了!”
一陣高昂的嗓音劃破沉默,音色裡摻着諷刺。
“我早就說過——讓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輕人去執行,隻會壞事。”
另一道聲音緩緩響起,低沉回應,帶着安撫的意思:“有失才有得。”
“至少我們已窺見了她們的方向,不是嗎?”
鏡面中的倒影們沉默了。
立于鏡前的白袍信徒靜靜聆聽,她不插言,也不動搖。
長久的無聲之後,她才緩緩擡起頭,額間那面小巧如月的銀鏡在光下閃了一瞬,仿佛冷笑。
“不算失敗,”她開口,“我們不過是遵循着神谕前行。”
但在她心底,有一道聲音卻悄然裂開,如黑暗中滴落的一點水珠,無法止息。
她們真的未曾偏離嗎?
那天,神谕的偏移令她遲疑。
微妙到幾不可察,卻又像鈍刀切割神經,一寸寸剝離她曾堅定的判斷。
但她終究不是最接近神的信徒。
即使作為聆聽者,即使日日将靈魂懸于鏡光之上,她仍然無法确定。
她記得那些年輕的面孔。
曾經充盈着信念與純淨的眼睛,如今隻剩下模糊的影,連一絲一毫存在過的痕迹也未留下。
一股遲鈍的悲慽攀上她的脊背,如同冰封的水面下緩緩飄起的沙。
“别吵了,”那聲慣于玩弄語調的戲谑嗓音突然正色,尾音依然高翹,卻藏着少有的凝重。
“我們的終極目标,唯有一條——追随主。”
“至于途中死了多少、歪了多少、失了多少……”
“那又有什麼關系呢?”
與此同時,沈潮祢正低頭,在一張泛着墨味的紙頁上簽下自己的名字。
是的。即使世界早已變得奇詭,法律程序依然不可或缺。
或許這實際上也隻是掩人耳目的工具。
沈潮祢并不确定這些寫在紙上的文字對于她們是否真有約束力。
真正有效力的,是另一個存在、一個契約——焰契約。
考慮到沈潮祢的道途,調查局提出了這樣一紙焰契。
一旦違背約定,她者之火将焚燒其身,直至焚毀,無可挽回。
一般而言,焰道途掌控火焰,但對于她者之火卻難以控制。但在水平到達某個臨界點之後,便可以使她者之火化為己用。
而契約繞過了這一切,允許火焰越過這一切直接燃起。
沈潮祢沒有猶豫太久。
畢竟調查局開出的條件近乎寬厚:隻需遵循合理安排,其餘自由;提供庇護,資源充足;在她失落的過去上,鋪陳一層新的道路。
她本沒有過去。
但官方檔案上,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:失憶。
調查局的人未必相信,但她們并不在意。
這個龐大而深遠的機構,背後與官方有着隐秘聯系,根植于私密領域。
這裡有太多能人異士,抹除、編織一個人的一生,隻需要一份内部文書和一夜未眠。
考慮到沈潮祢的年紀,她們為她安排了入學。
明面上,是一所普通高校;實際上,在高校内隐秘設立了專門教授神秘學的學院。
“我們不急于你的成長,”風衣女人,即維克多道,“我們目前不打算安排你進任何一個部門。”
她靜靜注視着眼前這位年輕到幾乎帶着易碎感的青年,眼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憫然。
“或許……你該先看看這個世界其餘的模樣。”
年少,失憶,天賦驚人,被狂熱信徒蠱惑與利用,失去親人,背負血仇,孤立無援。
——這一切構成了大部分不明真相的人眼裡的沈潮祢。
局長的确是一如既往地惡趣味。
她順着沈潮祢先前的謊言,又主動為她編織了完整的細節。
一份過去,一份适合世界理解她的劇本。
而在正式入學之前,沈潮祢還有一件必須完成的事:解除燭烙印。
因為弗拉格斯此刻正待在藏書塔,于是維克多領着她前往。
奇異的構造,奇怪的建築。
光影交錯,建築物的影子交疊成一片沸騰的迷宮。
她忍不住在心底生出一個念頭:這究竟是如何建起的?
維克多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,又仿佛隻是遵循着慣性,因為每一個第一次抵達異常調查局的新人大抵都會露出這樣的神情。
她微微一笑,風衣在步伐間如水波蕩開。
“這些構造其實沒什麼特别深的含義。”
她說道,聲音淡淡,像是随手翻過一頁舊經卷。
“要硬說的話——也許,是藝術的執念吧。”
前方一座扭曲如螺旋的樓塔在陽光下映出長長的陰影,像是某種靜止的生物骨骼。
“最初的局長其實是個建築師。”
維克多輕描淡寫,字句間卻透着細微的驕傲。
“這片空間是借助鏡的映照誕生的。準确來說,我們現在仍然在鏡子裡。”
沈潮祢微微側頭,仿佛能感受到空氣中有無形的光膜拉緊。
這一切給人的感覺十分真實。
維克多繼續說着,語氣平穩,“當然,進入之後我們已經徹底改造了這裡。原本映照的那片地區……現在早已不同了。連時間,也凍結在了被映照的那一刻。”
“精心挑選的豔陽天。”
她擡頭看了一眼天幕。
陽光明媚,蔚藍蒼穹下,鐵塔與圓頂交錯林立,像是一座為神靈所造的花園。
“局長花了三年設計這一切,”維克多輕聲道,步伐不減。
“她的跟随者們又花了五年,才把她的構想一點一點堆砌出來。”
她頓了頓,仿佛為了讓那些無名工匠與建造者的喘息聲,穿過時間的帷幕被短暫聽見。
“總之,很美,不是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