旅店,弗拉格斯房間。
昏黃的燈火飄搖在裂縫斑駁的牆壁上。空氣像被煮沸了一般,沉悶,壓人。
再行動更加困難,索弗羅已經察覺了她們的行動。
沈潮祢倒沒什麼感覺。畢竟她沒真心打算要完成這個任務,志不在此。
弗拉格斯正在房中踱步,擡手煩躁地抓了抓短發。
她的皮靴踏過木地闆,每一步都帶出一種節奏感——像是心跳,又像是死亡的倒計時。
自從昨天那場意外共感後,她在沈潮祢面前的僞裝就悄然脫去了。她不再掩飾目光裡的困頓與算計,也沒再露出故作溫和友善的笑容。
“或許我們可以從人入手,”狄凱奧斯蹙眉思索,摸了摸下巴。
她那一雙近乎透明的灰藍色眼睛裡透着認真的光,“那裡的傭人不可能全是虔誠的焰信徒。”
沈潮祢表示肯定,“的确如此。”
不過,所謂“幫助一位母親尋覓女兒”的任務,真的可以完成嗎?
這種冠冕堂皇的善意太适合用來掩蓋真意了。
這任務第一次自弗拉格斯口中說出時,沈潮祢就不相信這是她們真正的目的。
任務過于艱難,接近虛妄。古堡如噬魂巨獸,連進入都是神迹,又如何尋人?
再說了,人家說不定也早死在了古堡中,悄無聲息。
她們隻是在隐瞞,因為并不信任她。
弗拉格斯終于站定,走到沈潮祢面前,那一瞬間像是水面之下伸出的一隻手,冷卻、凝視、懷疑。
她看着沈潮祢,“古堡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你‘應該已經死了’嗎?”
沈潮祢格外誠實,“并不。”
“普通傭人并不知道。”
狄凱奧斯一驚,那雙眼睛瞬間亮得像月光下的湖,“那你可以進去。”
然而話鋒一轉,她垂下眼簾,眉宇沉凝:“……但這很危險。”
弗拉格斯則一言不發,隻用那雙綠眼看着沈潮祢,仿佛正在測量一團光能否在她手中化為利刃。
沈潮祢看了她一眼,“可以。”
沒有遲疑。
“哦?”弗拉格斯笑了一聲,挑眉,“你不怕死嗎?”
還是所謂的仇恨已經扭曲地紮根于心了,誓不罷休呢?
她語氣戲谑,眼神卻分明在探尋某種情緒的破綻。
狄凱奧斯則面露擔憂,“這很危險!”
她又重複了一次,語氣加重,聲調提高,像是騎士對盟友的最後勸告。
沈潮祢頓了頓,緩慢地,她道,“沒事。”
“我不在意——而且,我已經跟你們綁定了,不是嗎?”
狄凱奧斯的唇微張,欲言又止,最終沉默。
而弗拉格斯眼裡掠過一抹複雜,情緒像血液中不溶解的墨迹浮出,但又迅速沉沒下去。
她知道,沈潮祢并不知道這印記意味着什麼。
沈潮祢也并不知道,這個烙印早已喪失了原有的控制能力,在昨天那場意外之後。
燭烙印,原是由燭的善良信徒創造,最初的目的是賜予迷途中的人們,幫助她們尋找到正确光明的前路,“啟明”。
但在長久演化中,它成了另一種審判與控制工具。
以光明之名,行灼燒之實。違背施加者定下的“契約”時,被烙印者将陷入一種恐怖幻覺:身體化為燭芯,靈魂如蠟,被光明緩慢吞噬。
弗拉格斯給沈潮祢下的烙印便是偏向控制的。
它可以使施加者感知被烙印者的心,但凡違背施咒者提前訂下的“原則”“規則”時,會被“淨化”,實際上就是會被懲罰。
對于沈潮祢,她不是很在意這所謂烙印,有得便有失。
而且,她确定這兩個人算是守序一方勢力。故而她大膽接受。
隻是沒想到後來帶來的身體反應那麼詭異。
而對于弗拉格斯,她之前見沈潮祢毫無防備、毫無畏懼地接受了它。
如此冷靜,讓她心生警覺,也可能是某種莫名其妙的敬意。
并且,結合現在,她又如此果決地應下危險的任務。
一時間,她竟然心生愧意——又迅速壓下。
她不能被這種脆弱絆住。
再說回進入古堡,這個任務對沈潮祢而言,利大于弊。
第一個理由,伯爵就是她自己。
那些過去沈潮祢一瞥就會癫狂的典籍與圖譜,那些被舊伯爵阻止閱讀的舊文與秘卷,如今她再看不過是普通的文字。
也證明她在焰道途上的精進,她的能力足夠她孤身闖入古堡。
至于索弗羅,即便發現她也沒關系。她有數不清的退路,被發現是最差的劇本,而最差的劇本裡,她也能逃。
第二個理由,再一次作為“下等傭人”進入古堡,反而更容易發現關鍵,關于艾拉與鏡信徒。
高處看得見結構,但看不見骨縫。宏大的視角注定忽略微粒,而真相往往藏在縫隙之中,在昏暗的通道盡頭,在神台的冷影之下,在不覺真相的下人眼裡。
如果她不與那些“未被知曉的人”站在一起,就永遠無法理解“未被知曉的真相”。
第三個理由,便是最冷靜、最無情的一條——賣個面子。
一場投誠。
沈潮祢不指望靠這一場冒險赢得什麼真正的信任。
她不天真,但她很清楚,某些情誼、某些承認,不是靠語言得來的,而是靠主動——靠一次看似愚蠢的行動,靠把自己擺在刀口上,也擺在她們面前。
“我不是焰信徒,我不屬于她們。”這是第一步。
“看,我願意和你們站在一起。”這是第二步,也是最關鍵的一步。
她在賭。
賭的是弗拉格斯的理性,賭的是狄凱奧斯的善良,賭的是敵人無處不在的前提下,任何非敵人的人都值得一搏的心理。
總而言之,她不想再困于毫無所覺的一隅陰影中,再睜眼看着什麼發生,卻無能為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