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很快将血澤稀釋,明早就會沖刷個淨。
倒在無邪劍下的年年爬了起來,歪歪腦袋,懵懂一笑。
死去的人一個接一個含笑站起身,若無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,就各忙各的去。
沒有瘟疫,沒有饑荒,并且此後直到永遠,都不會再有任何的改變。
那些枯樹枝抽芽,眨眼就入了夏,黑白的府衙下盡是新綠蔥茏。小娘子們拿着豆莢籮筐,笑着打鬧,排排坐在門框上剝豆莢。
隻有阿昭的牙關在咯咯地顫抖。
阿昭抵擋不住煞氣,徹底昏過去,窺夢符構築的幻境也結束了。
季念昭按了按太陽穴,起身。無邪甚至都沒有用上五年,僅僅一夜,屠戮千人。
劍刃相撞的叮當聲一下将他喚醒,阮冰輪擋住了聞蕭兒,謝塵钰還在水光裡和邪屍纏鬥。老闆和老闆娘眼見着都要被他剁成肉泥了,居然都還能從地上爬起進攻。
時間拖得越久,他們面臨的困境就遠不止面前這具活屍。季念昭甩千山劍身上的雨珠:“這些活屍都是有主的,殺不殺它們不要緊,要抓住主人!”
阮執:“如此大的陣法,數千人同時操縱?”
季念昭:“并不需要。你且想想,從我們進入幻陣到現在,其實十二時辰都不到,它就迫不及待地撕破了僞裝。恐怕這裡面所有的事物,都在重複同一天的内容。”
阮執望了檐外瓢潑大雨,猶疑道:“可是。”
季念昭一笑:“你是想問為何橫生變故,很簡單,因為控屍人從未離開過生死陣,并且就在我們身邊。”
“控制整個鎮尚且困難,但控制周遭幾具屍也足夠了。”
他緊盯聞蕭兒逐漸晦暗的眼,繼續試探:“生死陣不是用來供養什麼聞蕭兒,而是困住你。”
“我說的對吧,無邪?”
聞蕭兒輕笑,裝作聽不懂似地微笑歪頭:“你在說什麼?”
季念昭祭出自己的佩劍千山,在咫尺間擋住活屍枯爪,聞蕭兒的手徑直朝着劍身攻來,被劍氣震斷了臂骨。他捂着受傷的那隻手臂,節節後退,軟下來的肉在血雨中晃蕩。
謝塵钰一腳蹬開活屍,金烏徑直往聞蕭兒刺來。
聞蕭兒從容地立定,生生地承受住了這一招,别的動作也凝住。他順着被捅穿的心口,緩緩摸上金烏劍,看那血滴答落在地面,很快積起一灘,隻開口喚了兩字。
“阿昭?”
季念昭輕籲一氣,目裡半分恐慌也沒有:“也許我該喚一聲兄長,但想罷又不合适。那便當作陌路人好了。”
“不孤山的季掌門,也就是你的君先生,已經在四年前鎮魔途中犧牲。”
“他改頭換面那麼多年,隻殺過幾派的長老。那幾派明明與不孤山毫無恩怨瓜葛,你說他為什麼要親自上門?”
“父随子姓,倒是我頭一遭知道的樂事。”
無邪聽罷,惱怒的神色反而平息了,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,目裡看着季念昭,卻又并不是在看他。
“你今年多少歲了?”
季念昭:“二十五。”
“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。”
無邪的面色越來越白,生命随着劍身的抽離迅速流失。
他捂袖輕咳,身子也佝偻得利害。
謝塵钰眼見他顫抖着要不行了,收了金烏劍。
雨水下得大,找到出路才是如今最困難的事。
“師尊,你可還好?”謝塵钰率先邁出步子。
季念昭兩次入夢,損耗極大,神智本來有些不清明,揉着發脹的額頭,忽然感到一陣疾風襲來,不是沖向他,直朝謝塵钰。
謝塵钰也察覺不對勁,卻不閃躲,下意識回手出劍格擋。
依照無邪多年積聚的功力,謝塵钰的三腳貓功夫能擋個屁!
季念昭大罵着一腳把謝塵钰蹬飛。
就在他推出謝塵钰的刹那,那劍明明已經搶得先機,劍鋒懸在季念昭頸後,堪堪停住。
無邪的利爪卻未收住,捅進季念昭肩頭,季念昭隻來得及出手攻擊,并未防備。
千山劍身旋陷進柔軟的肉中,血噴濺而出,徹底補上謝塵钰先前那劍,絕無生機可還。
衣袍淩亂散落一地,周遭光景一寸寸化為齑粉,氣派的街巷露出陳舊枯骨冢的原本面目。
無邪屍首倒下的地方迅速融化,謝塵钰俯身撿起,隻有一張紙。
謝塵钰也打量這隻照着無邪臉糊上的紙人,咬牙問:“居然隻是紙紮人,讓他跑了。”
季念昭:“他本來就隻是一條孤魂,有意引我們前來。着了他的道,當年無邪殺了金谷全鎮的人,根本壓制不住殺氣,恐怕邪屍出巢為禍四方。聞子君将自己半條魂綁在了無邪身上,設立此陣和上千不得往生的冤魂抗衡,将無邪魂魄永遠封印在這裡。”
“我們最開始遇見的老闆老闆娘二人,恐怕都是他一人分飾兩角扮演的。”
“他腦後那張面,就是聞子君封印他獻出的半條魂,連帶着整個生死陣都會讓人分化出兩部分。一條善魂,一條惡魂,兩兩相抗,自我壓制。”
“除非。”
季念昭與謝塵钰相互攙扶着走,陣中雨水有侵蝕之用,季念昭頭腦發熱,猛地磕在謝塵钰肩上。
阮執臨頭尋找出路,順道問:“除非什麼?”
季念昭目裡閃爍,不再提。
“他掙脫不開陣法,就施計讓我來搗毀,放魂魄解脫。生死陣如今已經破開了,走吧。”
謝塵钰僵了瞬,擔憂瞟一眼季念昭血肉翻飛的肩頭,停在原地,等他将半邊身子都靠過來,才又繼續走。
季念昭抹一把泥水,觸到肩頭,掌心全是血,痛得呵出氣。
謝塵钰察覺到身邊人的顫抖,轉身鉗住他雙手,作勢要解下他衣看傷。
扒了自己衣服,這還得了。季念昭捂住他手:“殿下,不用了。雨水瞧着要下大了,我們速行。”
謝塵钰還是滿眼擔憂,不接話,手上動作卻沒停,執意要看他傷勢。
季念昭咬牙掄了兩下胳膊:“看,好着呢。走吧。”
痛、痛、痛。但季念昭還是吸住氣,憋出一個笑。
謝塵钰:“以後别幹這種傻事了。”
季念昭:“殿下,我拿俸祿幹活,讓你受傷還了得。”
謝塵钰靜靜打量他,季念昭心道不妙,依謝塵钰這乖僻的脾性,以往就回怼自己了,哪有這麼溫和的時刻。
謝塵钰伸出手:“把身子靠過來,我扶你出陣。”
季念昭受寵若驚:“不用!殿下這樣溫柔的時候......”
還真是不常見,讓他除了驚恐,就是懷疑謝塵钰已被陣中幻象影響。
謝塵钰有些不自在:“我先前對你很兇嗎?”
你覺得呢?
金殿嬌花,目中無人。
但季念昭嘴上可不能這樣說,于是笑道:“殿下是太子,一國諸君需要魄力。”
謝塵钰有些不爽,一時不分輕重:“你能不能不要每一次受傷都這麼沒心沒肺?”
季念昭怔了怔。
謝塵钰:“你覺得我現在表現得很奇怪嗎?”
他小心牽起季念昭受傷的那隻手腕,另一手執劍,防止有陣中鬼物突襲。
謝塵钰倒沒再執着,隻是面上很僵硬,道:“痛得話下次就不要再為我出頭了。也不要逞強了,懂嗎?”
他咬牙切齒,将最後幾字強調一遍。
夜雨愈來愈急,本來就有傷在身,此刻身邊人的餘溫透過布料汲過來,雨水冷到季念昭恨不得擠進這人懷裡。
想來謝塵钰也并不會介意懷裡抱個傷員趕路,但這番做法屬實有些不要臉。
季念昭隻好假裝面如止水,若無其事平視前方,實則咬緊牙關,嘴裡無聲念叨“好痛”。
謝塵钰的腳步猛然收住,季念昭沒刹住,跌進他懷裡。他還有心思想:方才猜得不錯,這人懷裡确實暖和了很多。
季念昭想笑謝塵钰識人不清,險些中鬼物的套,方開口,一口腥甜嘔了出來。
謝塵钰趕緊扶住他,揪住眉心,看阮冰輪的眼神也帶有責備。
阮冰輪了然,流露歉意,蹲下身:“師尊。你不如趴我背上,我背你出陣。”
季念昭寬慰地擺手:“好啦,别磨蹭了。再不破陣,看你樣子,隻怕我們出不去。”
不待季念昭碰到阮冰輪的背,謝塵钰蓦地将季念昭橫斜着抱起。
他一路小跑。
阮冰輪迷糊跟在後面,問起生死陣到底怎麼一回事。季念昭就隐去關于自己的部分,将幻境所見的來龍去脈與兩人細說一通。
聽罷,阮執冷靜地道:“也是苦命人,但這不是他害人的理由。”
謝塵钰:“那聞子君為何要設生死陣,那樣多的陣法,偏要選這有害的一道。”
季念昭:“因為冤魂。這道陣子裡那麼多條冤魂,非他一個能夠鎮壓。生死陣可以吸納怨氣,已經是上上之策。雖說是壓制了大部分,陣法本身也變得邪異,但不至于為禍外界。”
“至于金谷鎮中的幻景和活屍,多半出自無邪的手。他不甘心,想重回人世。”
謝塵钰摸了摸後腦勺的人臉,那張臉癟了下去,卻并未完全消掉,隐約有些輪廓。
季念昭有些憂慮:“我日後幫你向衆仙門一問。你後腦勺長出的這張臉,等我們離開金谷鎮後,應該很難再蘇醒過來,威脅不大。”
他們走到鎮口時,整座小鎮的亡魂因為無邪的離開,終于得到解放。再也沒有一個人存在的街巷在陽光下瓦解成四散的熒光,謝塵钰再睜眼,面前什麼也不剩下了。
謝塵钰回想此中過節,越想越為聞子君一家人鳴不平,忿忿不平地說:“他們不搶難道聞子君就會眼睜睜看這群人餓死嗎?辦法一定是有的,卻偏偏要弄出這樣的慘案!”
謝塵钰手指骨節作癢,金烏鳴響,卻不知向誰出劍。
季念昭難得附和謝塵钰一次,也是點頭,有些遺憾:“是啊。無邪三人被鎮民圍剿的那晚,聞子君恐怕就是連夜為鎮民跋涉尋找吃食去了。”
可是待他帶着滿芥子袋的食糧回到金谷鎮時,隻見到了家破人亡,遍野屍骸。
還有一個肝膽俱裂的無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