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邪佝偻着背,将土一鏟一鏟往下壓。
“你說喚魂術法能喚回殘缺的生人神魂嗎?”無邪睜着漆黑的眼,直愣地瞪着面前的聞子君,那雙眼卻什麼都沒有裝下。
聞子君勉強動了動唇:“無邪,喚魂是大忌,切不可犯!”話雖如此,這話說到最後,尾音卻不自覺顫抖。
“她死了。”無邪似沒有聽見聞子君的斥責,還在重複喃語繼續。
“聞蕭兒死了。”
“聞子君,你的妻子和女兒都死了!”無邪猛然擡頭,與聞子君對視。
他的眼球充血,幹澀紅腫。
沒有淚。
“因為你。“無邪低聲補上最後一句,繼續填平土坑。
“無邪,金谷鎮民并非故意。此事這個結果,我們皆有過錯。”聞子君眼裡也布滿血絲,語調強壓冷靜。
他可以對無邪修習邪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卻無法容忍他僅因個人愛恨殺害百人。
無邪尚未及冠,今日能替昙娘複仇毫不猶豫地下殺手,日後呢?沒有任何人再約束他,是不是就會步入歧途,生殺全憑喜樂。
他會成為比洪水和瘟疫還要可怕的禍根。
聞子君自嘲地看向潔白無暇的掌心。
掌心濕乎乎,黏稠的血液似乎在流淌。無邪懂什麼呢?這孩子畢竟是自己親手教導出來的。
是啊。
錯從始至終都在他,不在無邪。
這件事從頭到尾全怪他一人。
但再來一次,他會狠下心無視那些饑疾交加的流民嗎?甚至守在北魏京中,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安心當他的富家郎,夫妻和睦,子女繞膝。
他會嗎?
聞子君恍惚握着劍,無法回答自己。
無邪甩下鐵鍬,緩緩抽出佩劍,指向聞子君。
“無邪,他們并非有意。”聞子君的語氣滿是疲累。
“這些村民被鬼魔纏繞多年,他們實在走投無路了。他們隻是太餓了……太餓,以至于……”
聞子君艱難地卡住話頭,惶然想,瘋了。
“結果呢?”無邪笑出淚花,“母女二人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。”
“聞蕭兒被一劍穿心,昙娘被村民一棍又一棍。皮開肉綻,生生喪命在棍棒之下。”
“夫人她——聞子君,你看到她們的下場了嗎?”
他舉起劍,劍尖紮入聞子君胸膛,微微下陷,聞子君沒有抵抗。
無邪的手顫抖着。
劍摔落在地。
“這也會是你的下場。”
無邪用泥土沾染的髒手搓眼,手指在面頰拖開幾道污漬,又被血淚沖開,混在一起。
他彎下腰,拾起劍,又放下好空出一隻手來。無邪用那隻滿是傷痕的手去撿地上的石塊,想給土裡的人壘個墳。
手剛摸到草地,卻一下被釘住,不能再動了。
說到底不過一具皮肉,劍刃沖着要害去,并未留情。
要下大雨了,聳動的引雷作響。
聞子君将劍柄握得更緊,出了神。
愈來愈濃厚的死亡氣息随着雨珠落下。
無邪愣了愣,胸口起伏急劇喘息,指隙并得再緊,卻總捂不住汩汩流出鮮紅的血。
他摸了摸腦後,胸口,脖頸,那裡皆有幾處完全可奪人命的豁口。
無邪忽而笑起來,笑着笑着卻多了幾道淚痕:“君先生,你是要殺了我嗎?這處已經死了滿地的人,也有好多的鬼再也入不了輪回。他們大概是不願意跟我這樣的人埋在一塊。”
聞子君将劍又往下紮了幾寸。
無邪一口血嘔出,還在笑。
聞子君突然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沒看清面前的青年。他不是弱者卻習慣了隐忍,不是惡人卻可以坦蕩蕩地殺害無辜者。
“你從哪裡學來的控屍術?”聞子君猜過很多次,但又覺得沒必要問出口。
無邪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,唯一修習的機會就是孩童時期。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孩子,那時就掌握了能控制千百人的術法。
無邪抹了抹眼角的淚花,也不知是笑出來還是哭出來的。
“這些年我一直膽戰心驚恐懼先生問起這件事,如今你真問了,我卻仿佛解脫了一樣。”
聞子君嚅嗫嘴唇,想起當年初見他時少年瀕死的慘狀,大概料到會是沉重的記憶。
他到底無法像對付鬼魔那樣吼他。
“你若不想說,就算了。”
無邪“哈哈”地自嘲道:“君先生,你教我識字,教我處世之道,我這一生唯有兩件事不是你教我的。你若不急着殺我,我倒可以給先生講個笑話。你且當作個笑話。”
這個故事他大概在心裡已經反複排演過好多次了,也幻想過很多可以毫無負擔講出來的場景,所以用極其輕快的語調,像講話本子那樣流暢。
“芙蓉塢,湘西屍派,你聽過嗎?”
聞子君愕然:“滅門已久。”
無邪臉上嘲諷之色更濃: “湘西芙蓉塢在七十二仙派裡也曾算聞名。的确不是什麼善人。為了名利,好惡事都做,結仇也不少。”
“為躲仇家,我爹娘誕下我後打算金盆洗手不幹了。我出生仙門,比先生你更了解那些都是群什麼樣的畜生。”
“芙蓉塢主修趕屍煉屍,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計,你以為他們靠什麼謀生?”
無邪咳血,快意道:“是仙門啊。”
“大大小小的宗門,遠赴萬裡來求取煉化成形的僵屍。普通的僵屍自然一擊就死,全是廢物,他們不需要那些,想要的皆是能暗地裡助宗門出手的武器。”
聞子君失了鎮定:“他們煉化活人?!”
流的血太多,無邪的語氣有些虛弱了,神色卻倨傲:“是修士,他們對待自己人尚且殘忍,凡俗出了事又怎麼會有宗門願意相助。”
“耗資耗力,門派一旦虛弱,勢必會被仇家盯上。君王年年進貢的那些門派都未必出手,你又何必這麼傻!”
聞子君:“你......”
無邪很滿意他的反應,說話的語氣也更加興奮。
“再過幾年,那就更倒黴了。芙蓉塢得罪了仙門裡厲害的名士,被衆家圍剿,滿門皆滅,其他修士見之追殺。我爹娘每隔一旬就帶着我換地方隐居,隻為躲避這些年在仙門的仇家。但他們沒躲過,死了。”
“修士們當着我的面,羞辱了我的娘。他們兩人的頭就那樣,很脆弱,一劍就斷了,咕噜噜地滾到我面前。”
“我要和他們搏命,可那些人隻是輕蔑地看了我一眼,覺得小孩不足為懼。隻捅了一劍,就以為我已死。”
無邪扯起譏笑的嘴角。
“真是自大。”
“第一次煉屍用的是我爹娘,不過那些人沒打算讓他們輪回,魂魄早碎了,隻有肉身。”
“可惜啊,我帶着爹娘的屍骸遊遍北魏,隻找到了已經脫離仙門還鄉的那一人。血刃不夠,抽了他的皮,扒了他的骨,也看見他的夫人孩子用滿是仇恨的眼神望我。”
“我不像他那樣蠢,我絕不會給自己留下後患。”
聞子君瞪着滿是紅血絲的眼,啞聲問:“所以你殺了他們?”
“我殺了他全家!”
無邪神情一瞬間陰霾,惡狠狠道:“可惜也沒讨得好,渾身經脈寸斷,靈根也毀了。那年我才十歲!卻除了控制幾具屍體,修為再也不能精進一步!”
血花随着咳喘聲四濺,聞子君還未反應過來眼前那白芒,隻聽耳畔一聲清嘯。
無邪原本可以無聲無息地攻向聞子君,卻偏偏要像抗不住痛一樣忽然呼出聲。
他一呼聲就暴露了意圖,聞子君劍術紮實,急忙出招反擊。
聞子君自己的肩上隻留下了一道不重的血口,佩劍就徹底穿進了面前人的心窩裡。
無邪盯着胸膛的劍,唇角微翹,沉默地打量聞子君。
那張又平靜下來的臉上,已經分不清是喜是悲。
他身子一晃,矮下一截。
擡頭就看見那些一望無際的群山,徹底鎖住了前路。
聲音小到近乎于無。
“先生,你痛嗎?痛就對了,我也好痛。”
聞子君反擊地疾迅,就算有心也來不及收回手。
眼前身軀轟然倒下,惡臭的死氣蔓開。
血濕淋淋地落了滿地,無邪手一松,劍哐當落到地上,心窩子的血太多了,終于髒了聞子君滿手。
無邪還想說上幾句話,但隻扯動唇角,終于撐不住,臉貼着黃土倒下。
他失去了所有,但也複了仇,因為他們實在太弱,弱到無邪居然在最後生起了一丁點的憐憫心。
居然會想,這麼弱的蝼蟻根本不足以擊潰夫人。若夫人再絕情一些,若聞子君不摻和這些破事......若......
“咕。”
聞子君的小腿一重,他猛地俯首,看見幼童搖晃的雙髫。
聞子君蹲下身,捧住阿昭的臉,怔怔地出神。
手挪開。
留下阿昭滿面的血。
聞子君騰地站起身,季念昭隻能看見白衣仙君的褲腳,眉心突然一涼,他将指頭覆了上來。
季念昭突然渾身泛寒,忍不住發抖,不是他在抖,是阿昭。
顱頂轟隆大作後,漫野都是霧氣白茫茫一片,寒意湧來,将他們溺在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