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三個人還沒離開金谷鎮幾步,季念昭忽然兩眼一黑,直接倒進了謝塵钰的懷中。
等季念昭再次恢複意識,是被肩頭近乎将整個人撕裂的鈍痛砸醒,如同溺水之人在黑暗裡深呼吸,掙紮着睜眼。
确實像溺水,他整個人渾身汗透,裡衣潮乎乎黏在皮膚上,血水從繃帶浸出。
那道傷口直接被利爪捅了個洞眼,白肉外翻,整隻左手臂血肉模糊,鮮血把衣袍澆了個透濕,還在源源往下淌。利爪是從季念昭的肩頭後部一路劃抓到他的左手背。
怎麼瞧,怎麼狼狽。
季念昭拆了繃帶,打量了好幾眼自己的傷口,雖然嚴重,但不緻命,隻是痛。
格外痛。
而且不得不提一嘴,包紮的人手法還挺精緻,竟還在他的手背打了個蝴蝶結。
季念昭輕笑一聲,搖搖頭,哂道:“幼稚。”
撐着上半身坐起,他才将目光放到周遭房間上。
這偶然擡頭一看,之前與雙鬼過招沒吓着季念昭,現下險些讓他心跳一停。
季念昭屬實沒想到,會有個人不聲不響,就一直坐在自己床鋪邊。
謝塵钰整個人失魂落魄,兩隻眼球充滿了紅血絲,就幹坐着看他,也不幹别的。
見到季念昭醒來,謝塵钰嘴角下撇,方欲開口,兩隻紅腫的眼眶一濕,竟是“吧嗒”落了幾顆淚。
這淚珠墜到紫袍上,泅成幾簇小花團,格外顯眼。
謝塵钰被自己吓了一跳,從嗓子眼憋出句“師尊”。隻有兩個字,卻叫得哽噎,委屈之意溢于言表。
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,淚卻還是順着手背往下淌,情急之下,慌不擇路,隻好轉過身背對季念昭。
“被吓着了?”季念昭咳了幾聲,嗓子徹底沙啞。
謝塵钰又趕忙從桌上倒了一杯茶水,小跑過來端給他。
季念昭悠閑抿着茶水,吐了六個字:“幼稚鬼小公主。”
謝塵钰垂頭喪氣,還是沒忍住怼回去:“我沒你想的那樣弱不禁風。”
“可事實上,你就是這麼弱不禁風。”
季念昭不吃小孩撒嬌這套,毫不留情面:“沒個半斤八兩的本事,真以為能斬一條龍就能鬥遍天下?那龍我有所耳聞,不是人家沒實力,而是修仙界亦有自己的行事準則。”
“這龍非仙非魔,是别國有意拿來對付南朝的。凡界諸國的事,門派一律不幹涉。”
“你仗着自己本事胡來,真臨到關頭又沒那個能力。”
“我——”
謝塵钰紅着眼凝視。
季念昭不待他說完,揮手:“行行行,我知道你要說什麼。就算你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,就以為普天之下無敵了?醒醒吧,小公主。這世間最可怕的從來不是什麼鬼魔,是人心。你看起來就像......”
季念昭斟酌了一下,面無表情道:“就像最好騙的那類傻子。”
“所以下次别跟着我除魔了。”
“我——”
謝塵钰這次連個“我”字都帶着哭腔尾音。
他立刻轉身,又一次踹開門跑了。
由于季念昭傷勢過重,害怕颠簸使舊傷複發,三個人和幾個原先候在小鎮外的宮侍落腳在平洛鄰鄉的鎮裡。
這正合季念昭的意,他想先留下來調查一番。
他能來到金谷鎮,絕非偶然。
無邪出不了生死陣,有人故意将此地的消息傳進他耳中。
客棧三層。
此刻,季念昭的房間依舊燈火通明。
他将頭紮在一打的堆疊得如天高的紙糊裡,擡頭撞見謝塵钰的側影,煞有介事咳了兩聲:“過來。”
“ ?”謝塵钰蹑手蹑腳地走進房間,房内卻幾乎沒有地方可以下腳,如同小山一樣高的紙燈和書卷從地闆一路堆到天花闆。
季念昭手中還在飛速制造這種精細的長明燈。
謝塵钰隻在戰場得見這種玩意兒,以為是行軍的信号,于是随口問:“師尊紮長明燈有何用?”
季念昭忙得不可開交:“什麼長明燈,這叫鎖魂盞。”
謝塵钰若有所思,琢磨道,“這燈籠名字倒取得玄乎其神,鎖魂,好歹毒,死了也叫人家困在一方小天地裡不得超脫。”
季念昭白他一眼:“鎖魂盞用于困住無法超度的厲鬼,一般都已失智,害了人命無數。”
謝塵钰見季念昭用靈氣作縛将紙燈制好,又取了幾隻毛筆,蘸上朱砂開始繪符。
“你可看清楚這些筆畫?”
“自然。”太子殿下多少還是有兩把刷子。謝塵钰攥過筆,輕松臨摹了符箓。
季念昭見狀滿意點頭:“殿下天資很高。”
謝塵钰趁虛而入:“……師尊,那你下次除魔遊曆可帶上我?”
季念昭瞟他一眼,自覺略過這個話題:“先幫我做件事,做完了再來和我一起畫符。”
“什麼事?”
季念昭遙遙指向那幾堆紙燈。
燈堆還不待謝塵钰靠近,就抖動幾下,轟然倒塌,現出背後被五花大綁的一隻錦雞。
皮毛豔麗,尾羽高翹,油光水滑,雞嘴裡也被塞了一團麻布,防止它亂鳴。
“這隻雞是前幾日從金谷鎮出來時我順手抓的野雞。”季念昭還在死盯住自己手頭的活計。
謝塵钰當下了然:“師尊可是要我幫你放生?”
說着便徒手要用靈氣削去錦雞身上的束縛,季念昭見狀把筆擱下,幽幽道:“不。”
停頓一會兒。
“正經人誰沒事搞放生,都是放鍋裡超度。”
謝塵钰啞口無言。
“去客棧後院的小廚房幫我把它煮了。”
季念昭頓了頓,委婉解釋:“我今晚沒吃飯。”
謝塵钰:“……好的,活閻王。不、不。好的,師尊。”
靈氣催動的火比凡火好用許多,謝塵钰蹲在小廚房裡熱得滿頭大汗,終于端出一鍋飄黑帶糊味的雞湯。
雞骨頭已經被熬過了火,碎成渣滓,浮在粘稠的油水裡,還有濕透的雞毛漂浮,顯然未處理幹淨。
當他把這碗湯塞進季念昭手中,季念昭捧碗半晌未動。
又是好一陣沉默。
“放一放,涼了再喝。”季念昭頗為失望地将碗擱至一旁。
謝塵钰又将碗往他嘴邊送:“師尊不必擔心,我已事先在廚房用冷水冰鎮過這碗雞湯,溫度正适合入口。”
季念昭默了默。
“你喝過自己煲的湯嗎?”
謝塵钰一笑:“我從未下過廚,第一次下廚,自然得先孝敬師尊。”
季念昭:“......”
是他疏忽了,居然在太子的廚藝上抱有幻想。一國儲君,衣來伸手飯來張口,恐怕在他眼裡,這世上的屋瓴都是用金子搭的,路都是用琉璃鋪就的。
季念昭将謝塵钰拉至自己身邊:“來,幫我畫符。”
畫符此事,除了多費幾筆靈氣,與罰抄也無多大區别。這種小伎倆,謝塵钰在宮中曆練得可謂輕車熟路,于是左右雙手開弓,跪伏在地面,共八隻筆同進同退。
季念昭怏怏地看了眼,見繪出的靈符法力充沛,不算次品,便也專注起手中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