顔晞是被一陣細碎的嗚咽聲驚醒的。
她猛地睜開眼,歪頭一看,窗外一彎冷月,已然是三更半夜。瓊枝蜷在腳踏上,把臉埋進臂彎裡正哭得渾身發抖。
“陶陶——!”
顔晞掀開錦被時帶翻了枕邊的藥碗,褐色的藥汁潑在杏色寝衣上,像幹涸的血迹。她赤腳踏上冰涼的磚地上,卻被腕間突然傳來的劇痛逼得踉跄——那裡纏着的白布已經滲出血痕。
那是李錦期帶她逃走時她自己劃開的傷口。
“小姐!”瓊枝撲上來扶住她,“已經派人去搜山了!還有......”小丫鬟突然噤聲。
“備馬!”顔晞甩開她的手往門外沖,“我要去——”
“你要作甚?都這樣了,還不快些歇着。”
雕花門扉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推開。
月光如水,漫過門檻,勾勒出一道挺拔如青竹的身影。顔朝蘭立在門前,墨藍翟衣上金線繡的紋樣在夜色中暗芒流轉,衣擺處沾着的夜露尚未幹透,映着燭火像綴了碎星。她烏發绾成淩雲髻,隻帶着一隻流珠翡翠簪,垂下的東珠流蘇随動作輕晃,在玉白的頸側投下細碎光斑。
——這哪裡像是年近三十的婦人?
歲月似乎格外寬待這位朝堂女傑。柳葉眉下那雙丹鳳眼仍如少女時清亮,眼尾微微上揚的弧度卻比年輕時更添威儀。挺直的鼻梁下,薄唇抿成一道銳利的線,不點而朱,謝與彥的身影出現在她身後。
“娘親......”
顔晞的膝蓋突然失了力氣。她跪坐在冷硬的地磚上,攥住母親衣擺的手指節發白:“那個村子裡......我見到師姐了......”滾燙的淚水砸在青磚上,“陶陶還在裡面......謝共秋也在......”
“您快去,救救他們吧。”
顔朝蘭蹲下身子扶起顔晞,聞言卻是滿臉的不可置信,案頭銅雀燈台上的燭焰劇烈搖晃,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:“你是說,流筝......還活着?”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。
謝與彥一把扶住妻子單薄的肩膀,轉頭對廊下厲喝:“備馬!”
顔晞立刻站起身子,杏眼還含着淚水遲遲不落,拽住要走的母親:“娘親,我和您一起去。”
庭院裡頓時響起鐵甲碰撞聲,驚飛了檐下栖息的寒鴉。夜霧漫進來,裹着遠處更鼓的餘音,将滿室藥香沖得七零八落。
馬車碾過官道時,東方已泛起魚肚白。待她們趕到那座荒村外,晨光正穿透雲層,将滿地狼藉照得無所遁形。
謝共秋和阮流筝站在斷牆殘垣間。阮流筝懷裡還摟着那個熟睡的孩子,粗布衣裙上沾滿草屑,發間木簪将墜未墜。
還有蕭長敬,也早就到了,此刻正在指揮着把村裡的人都抓起來。
謝共秋正急得抓耳撓腮,忽然瞥見馬車上的顔家徽記,眼睛倏地亮了。他奔向前,正好顔氏一家三口下來。
顔朝蘭下車後,腿差點就不會走了,原本筆直的脊背此刻有些彎曲,虧得謝與彥一直扶着她。
顔朝蘭在看見阮流筝那一刻後,眼淚不受控制的洶湧而出,平日裡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的丞相大人,此刻不在那麼淡定,一路釀跄,嘴裡斷斷續續喊道:
“流筝!流筝!”
這一聲聲呼喚石破天驚。
阮流筝猛地回頭,晨風揚起她散亂的鬓發。不遠處,一位着墨藍翟衣的婦人正跌跌撞撞奔來。
——她是誰?
阮流筝輕輕放下孩子,站起身怔在原地。那婦人眼中的淚光比晨露更剔透,張開雙臂,身體先于記憶做出了反應,眼淚突然決堤般湧出。
“我的學生受苦了......”
溫熱的懷抱裹挾着熟悉的感覺襲來。阮流筝僵在半空的手終于落下,指尖觸到對方翟衣上,突然像抓住浮木般死死攥住。有什麼東西在混沌的記憶深處破土而出——
“.....顔、顔先生?”
阮流筝此刻站在那裡,像當年那個懵懂的孩子。
“是我!”顔朝蘭捧起她消瘦的臉龐,淚水潸然落下,“是為師來遲了......”
另一邊突然傳來“咚”的悶響。謝共秋揉着被二哥捶疼的肩膀嗷嗷叫喚:“輕點!我這不把人找回來了嗎!”
“找回來?”謝與彥揪住弟弟的耳朵,眼底卻盈滿笑意,“要不是蓁蓁報信,你打算在山裡當多久野人?又有多久沒回家看望父親母親了?”
“我錯了我錯了,這就回家,這就回家。”
謝與彥放開弟弟已經通紅的耳朵,然後走向顔朝蘭,隔着一點點距離,看着她們。
謝共秋回頭,看見顔晞通紅的鼻子和眼睛,微微換了口氣,對她張開雙手,下一秒,顔晞哭出聲來撲過來抱着他:“嗚啊啊啊啊,謝三,你還活着啊?陶陶呢?她怎麼不見了,我也找不到她了。我一醒來,你們都不見了。嗚嗚嗚。”
謝共秋歎了口氣:“她被時序帶走了,安全的很。怎麼?你希望我死了?”
顔晞哭的更兇了:“你怎麼不說點好聽的?”
謝共秋摸摸她腦袋,他比顔晞大一歲,個頭卻比她高出一頭來,謝共秋心道:到底是誰不說點好聽的。嘴上卻道:“好了好了,我這不是沒事嗎,顔蓁蓁,你先起來,我還有事沒做完。”
顔晞抽了抽鼻子,眼睛紅的像隻兔子:“什麼事?”
謝共秋刮一下她鼻子,丹鳳眼彎彎的像個風流子:“很重要的事。”
顔晞“哦”了一聲,然後松開手。
謝共秋再次摸摸她腦袋,像兒時那樣,伸出小拇指:“等我回來?”
顔晞勾手搭上去:“嗯。”
晨光愈盛,将四人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顔晞望着母親顫抖的肩線和阮流筝漸漸回握的手,突然覺得滿目瘡痍間,似乎有簇新的希望在破曉的風中生長。
謝共秋走到蕭長敬旁邊,兩人不知商量了什麼,最終帶着一個人一齊向着山神廟的方向去了。
顔晞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,忽然想明白似的,又猛然回頭看向阮流筝的方向。心裡泛起來的漣漪,被阮流筝的表情生生地壓了回去......
顔朝蘭緊緊的抱住阮流筝不撒手,像哄小孩子那樣拍打着阮流筝的後背,師徒二人很久不見了。顔晞從未從自己母親臉上見過那種表情,心疼,愧疚,思念……她,也很久不見師姐了,印象裡的師姐,還停留在師姐出關談和的時候。
時間像是從未老去,隻是把印記留給了故人。
顔晞壓住去攔住謝共秋的念頭,站在那裡,靜靜的看着師姐現在的樣子。
三日後,甯王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