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時序那雙慣常含笑的狐狸眼在昏黃燭光下格外明亮,眼尾微微上挑,帶着幾分促狹,又似藏着深意。他低聲道:“李姑娘這般鎮靜,倒叫人生疑——莫不是早見識過這等場面?”
李錦期一把扯下紅蓋頭,反手拍開他欲扶的手,冷聲道:“使君不也從容得很?若非早有後路,怎敢孤身闖這龍王廟?”她語氣譏诮,卻因藥力未消而略顯綿軟,反倒像隻虛張聲勢的貓。
商時序目光微凝,忽地落在她裸露的小臂上——那截本該瑩白如雪的肌膚此刻布滿細碎傷痕,有些還滲着血絲,在燭光下格外刺目。他笑意稍斂,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:“你這些傷......”
“逃跑時劃的。”李錦期懶得解釋,徑自趴到木桌上,小心避開淤青處。粗麻嫁衣摩擦傷口,疼得她暗自吸氣,語氣更沖了幾分:“技不如人,被抓回來了而已。”
李錦期拿起那兩杯酒,“嘩”的一下潑在地上。杯子在桌子上輕輕發出“嗒”的聲音。
“顔小姐呢?”商時序忽然問。
李錦期眼皮發沉,聲音漸低:“她......應該逃出去了。”頓了頓,又勉強打起精神,“等天亮......她定會帶人回來。”
商時序倏地湊近,帶起一陣微苦的草藥香。他單手支頤,眸光灼灼,似乎早就看穿了李錦期:“所以李姑娘演這出戲,原是為送顔小姐脫身?”
李錦期别過臉不答,隻盯着牆上跳動的影子。她早知這人敏銳,卻不想連這層心思也被勘破。燭芯“啪”地爆了個火花,有更重的醉魚草味道在彌漫,怪不得李錦期感覺從一進來頭就昏昏沉沉的。
“當真是舍己為人啊......”商時序輕歎,尾音拖得長長,說不清是贊歎還是調侃。
蓦然,他話鋒一轉,笑着看向李錦期,狐狸眼睛彎起,意味不明:“你以為把顔晞送走,阮流筝就能得救?那你又憑什麼認為,我會救你?”
李錦期嘴裡已經含糊不清了:“我無所謂,隻是阮大人對于蓁蓁來說很重要,那謝公子,絕對不會不管。而且,除非商使君已經找到李二小姐的下落了?”
“萬一我已經找到了呢?”
李錦期信誓旦旦:“不可能。”
“怎麼不可能。”
“真要是找到了,你還留我到現在?”
李錦期其實還想問,為什麼你不困?但是意識已經模糊掉了。
屋外喧嘩漸歇,唯餘夜風掠過窗棂的簌簌聲。李錦期再撐不住,額頭抵着手臂昏沉睡去。她呼吸輕淺,睫毛在眼下投出兩彎青影,淩亂碎發黏在汗濕的頸側,顯得格外脆弱。
商時序靜靜望着,眸中笑意褪盡,隻餘一片深潭似的黑。他指尖動了動,終是沒去撥開那縷礙事的發絲。
他撐起臉,看向窗戶。怎麼被她說的,自己就像個随時随地來讨命的閻羅?但他确實還需要這個人,那就再多留一會吧。
“睡吧,小瘋子。”
油燈漸黯,将兩人影子拉長,扭曲地映在斑駁土牆上,宛如一幅詭谲的皮影戲。四下寂然,唯聞窗外雜聲四起。
夜半三更,窗縫外傳來極輕的叩擊聲。
阮流筝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門外,她手中攥着一把銅鑰匙,指尖微微發抖,聲音壓得極低:“快走......”
商時序早已警覺地睜開眼,一把拉起半夢半醒的李錦期。她渾身疼痛未消,動作卻利落,兩人跟着阮流筝穿過幽暗的祠堂後廊。夜風裹挾着潮濕的泥土氣息,遠處傳來幾聲犬吠,襯得夜色愈發詭谲。
可就在他們即将翻過矮牆時——
“娘......?”
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。
阮流筝渾身一僵,猛地回頭。她三歲的兒子揉着眼睛站在牆角,懷裡還抱着隻破舊的布老虎。孩子顯然是被驚醒,迷迷糊糊地朝她伸手:“娘去哪兒......”
“糟了......”阮流筝臉色煞白。
那小孩像是想起來什麼,撲上來就抓着阮流筝的衣角不撒手,還未完全清醒就已經掉下眼淚來,哭着喊着:“娘,你别走,娘,你别走!”
孩童嘹亮的哭喊聲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。
連商時序都未曾想到他們動作能如此之快,甚至可以說是行雲流水。怕是早就幹過不少次了。
阮流筝那雙平靜淡定的眼睛頭一次染上了恐懼的顔色,她連自己的孩子也不管了,用她那唯一的好腿,一瘸一拐的掙紮着跑在前面:“走!快走!”
仿若晚走一步,就要落入什麼阿鼻地獄。
遠處火把驟亮,村民的吼叫聲撕裂了夜的寂靜,輪班的人最先趕到附近——
“祭品跑了!!”
“仁強家的媳婦呢?”
“也跟着跑了!追啊!”
雜亂的腳步聲如潮水般湧來。商時序一把拽過李錦期的手腕:“走!”
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幾十個村民手持棍棒、柴刀,從四面趕來将他們團團圍住。火把的光映照在一張張猙獰的臉上,為首的村長怒目圓睜,手指着阮流筝:“賤人!竟敢背叛村子!”
阮流筝被粗暴地拽到一旁,她看着人群裡那個瘦小的身影,他正坐在地上,哭的撕心裂肺,阮流筝狠心閉着眼睛,等待着屬于她的懲罰降臨,隻是現在村民的重心并不在這裡。
混亂中,商時序将李錦期護在身後,身形如鬼魅般穿梭于棍棒之間。他出手幹脆利落,幾個村民接連倒地,已經徒手開了一條路線出來,可人數實在太多,商時序看不見的後面,一根粗木棍狠狠朝他後背掄來——
此刻他抽不出手,來不及躲開。
李錦期心裡在掙紮,但是即将碰上商時序那一刻,她還是上去了,商時序可是烏居使君,絕對不能死在這裡,萬一烏居國發難,當下邊境隻有師姐鎮守,那絕對,不行。
“砰!”
木棍砸在皮肉上的悶響讓商時序猛地回頭。
李錦期不知何時擋在了他身後,那一棍結結實實落在她肩頭。她疼得悶哼一聲,卻反手奪過那人的棍子,一記橫掃将對方撂倒。
“你......”商時序瞳孔微縮。
“行了!”李錦期厲聲打斷,額角滲出冷汗,聲音卻狠絕,“你若是死也得回烏居再死!别死在昭唐——”她喘了口氣,眼底燒着灼人的光,絕不能讓父親半生戎馬,一生的心血付之東流!
商時序怔了一瞬。
火光映照下,她淩亂的發絲黏在蒼白的臉頰邊,嫁衣已破爛不堪,可脊背挺得筆直,像一柄甯折不彎的劍。那一瞬,他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,酸澀又滾燙。
但情勢容不得他多想。不能逗留了,他看着李錦期的左手擡不起來。
“走!”他一把扣住李錦期的右手,十指相纏的瞬間,掌心傳來她因疼痛而微微的顫抖。他握得更緊了些,帶着她朝村口突圍而去。
夜風呼嘯,背後追喊聲不絕。李錦期踉跄着跟上他的步伐,肩頭的劇痛讓視線有些模糊,可那隻手傳來的溫度卻異常清晰——
溫暖、堅定,如同黑暗裡唯一的光。
若是今日沒有商時序在,定是生死未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