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錦期醒來時,眼前是熟悉的青紗帳頂,鼻尖萦繞着苦澀的藥香,她回到了甯王府。
她試着動了動手指,左肩立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——骨頭已經接回去了,但筋肉仍腫脹發燙,稍稍牽動便是鑽心的疼。
窗外天光正好,透過雕花窗棂灑進來,在床前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。
“醒了?”
一道低沉的嗓音從身側傳來。李錦期艱難地轉過頭,看見蕭長敬正坐在床邊,手裡還捧着一卷攤開的公文。他眼下青黑一片,顯然已經守了很久。
“哥......”她聲音嘶啞得厲害。
“醒了就先别動,你躺了整整三天。”蕭長敬放下公文,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,“燒總算退了。”
他的指尖冰涼,掌心卻帶着薄繭,摩挲過皮膚時有些粗粝。李錦期恍惚想起小時候在甯王府生病,他和義母也是這樣守在床前,一守就是整夜。
他穿的是常服,身上透露着很濃的藥味,不知道在這幾天了。
“蓁蓁呢?”她突然想起什麼,掙紮着要起身,“阮流筝怎麼樣了?那個村子——”
“别動!”蕭長敬一把按住她沒受傷的右肩,力道大得幾乎要将她釘回床上,“顔晞沒事,今早已經來看過你了。她說有愧于你,日日來看你,也不住下了。”他頓了頓,眉頭皺得更緊,“至于你說的那個村子......”
李錦期心頭一跳。
“已經被查封了。”蕭長敬聲音冷了下來,“顔家上報了朝廷,刑部和大理寺連夜派人圍剿,救出了十多個被囚禁的姑娘,而且都已經嫁給村裡的人了,還從河裡還有懸崖下,打撈出不少屍骨。”
“那阮流筝——”
“被顔家的人接走了,丞相親自去接的。”蕭長敬歎了口氣,“她腿傷得不輕,但性命無礙。”
他并非對朝堂之事一無所知。早在未入仕前,便聽聞過這位阮大人的名号——顔丞相的得意門生,當年科場上一鳴驚人的奇才。
那年的春闱放榜之日,至今仍是士林間津津樂道的傳奇。景泰侯府那對名滿京城的兩個兒子,文章錦繡,才名遠播,誰人不道今科狀元必出他二人之中?卻不料半路殺出個阮流筝,一紙策論震驚四座,筆鋒犀利如刀,字字切中時弊。主考官捧着她的卷子連歎三聲“奇才”,金殿面聖時,連聖上都撫掌稱善。那一年的春日宴上,她一身素袍立于榜首,風姿清絕,生生将滿京城的王孫公子都比了下去。
可如今......
蕭長敬回想之前,趕到那裡時,那位阮大人現在的樣子,他望着眼前那個衣衫褴褛、神色茫然的女子,胸口像是堵了塊燒紅的炭。她的手指粗糙皲裂,哪還有當年執筆揮毫的纖纖玉指模樣?更不必說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睛,如今隻剩一片渾濁。最令人心窒的是,她懷裡還抱着個三四歲的孩童,那孩子怯生生地攥着她的衣角,小臉上滿是泥污。
——堂堂狀元,顔相最器重的弟子,竟淪落至此。
失憶、折辱、被迫生子......蕭長敬頭發緊。這哪裡是命運弄人?分明是上天将一顆明珠擲入泥沼,還要碾碎了她最後一絲尊嚴。他忽然想起許久之前,見過的失蹤人口的畫像,也有阮流筝的一幅,畫中人眉目如劍,何等意氣風發。而眼前人怎麼可能與當年的阮流筝相提并論?
李錦期這才松了口氣,重新躺回枕上。左肩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,她忍不住皺了皺眉。
蕭長敬終于回神,看着她蒼白如紙的臉色,心裡像被鈍刀割着似的疼。可話到嘴邊,卻硬生生轉了個彎:“現在知道疼了?”
他冷哼一聲,手上動作卻輕柔至極,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被角,“一個人跑去那種鬼地方,還弄成這樣回來......”他的聲音突然哽住,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,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,“你知不知道我——”
——我有多害怕再也見不到你?
師姐常年久居邊疆,師兄日日奔波多處,隻有李錦期是他唯一在身邊的親人了。
“哥。”李錦期輕輕握住他的手,扯了扯他的手指頭,像小時候讨饒時那樣,“我錯了。”
蕭長敬猛地别過臉去,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。窗外漏進來的天光映在他側臉上,照出眼底未消的紅血絲,他看着李錦期,那是他母親留在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,每一次見她受傷,都像是在提醒他有多無能。甯王府的錦衣玉食能養大她,卻護不住她。
更漏聲在寂靜的屋内格外清晰,一滴、兩滴,像是砸在人心上。
“那個村長......”李錦期突然開口,聲音還帶着病中的沙啞。
“已經押入死牢了。”蕭長敬收回飄遠的思緒,語氣森冷得像是淬了冰,“祭祀活人,囚禁良家女子,夠他淩遲十次。”他說着起身去倒水。
溫水遞到唇邊,李錦期剛要喝,突然被燙得一個激靈。“咳咳......哥!”她吐着被燙紅的舌尖,淚花都在眼眶裡打轉,“我好不容易活着回來,你就要這樣謀殺我嗎?”
“然後你好得到師姐和師兄的獨寵....”
蕭長敬手忙腳亂地換了一碗晾好的湯藥,搬來黃花梨木凳坐在床前。藥碗裡升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,卻遮不住聲音裡的顫抖:“你這死丫頭胡說什麼呢?!誰稀罕了?你就算要死,也得給我死在甯王府。”他舀起一勺藥汁,惡狠狠地吹了吹,“府裡缺你吃穿了?非要跑去那種地方......”
李錦期望着他通紅的眼眶,忽然想起小時候爬樹摔斷腿,蕭長敬也是這般,一邊罵她一邊抖着手給她包紮。那時候義母還在,總會點着兄長的額頭笑罵:“我們陶陶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,定是你這個做哥哥的害的。”
藥汁的苦味在舌尖蔓延,蕭長敬的絮叨漸漸變得遙遠。李錦期在昏沉中想,能再聽到這樣的責罵,真好。
蕭長敬直接伸手揪住她的耳朵,力道不重卻足夠讓她吃痛:“李錦期,你倒是能耐了,現在連我說話都敢當耳旁風?還敢走神?”他眯起眼睛,“再這樣我現在就關你禁閉。”
“哎呀疼疼疼!”李錦期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去拍他手背,像隻炸毛的貓,“你敢關我禁閉,我就——我就等過年師姐回來告狀,讓她揍你!”
蕭長敬冷笑一聲,松開手抱臂而立:“行啊,正好把你這回幹的好事也一并告訴師姐。”
“你猜她是先揍你這個不知死活的,還是先罵我這個看管不力的?”
李錦期頓時蔫了。她當然記得很久之前犯錯了,師姐是怎麼罰她蹲馬步的。少女縮了縮脖子,聲音立刻軟下來:“好了好了,我真的知錯了...”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擡頭,“對了哥,我是怎麼回來的?”
“哦!”蕭長敬一拍額頭。他轉身将藥碗擱下,碗底碰出清脆的聲響,“那日接到顔府急報,我帶着府兵趕去村子,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着你。”他眉頭不自覺地擰緊,“回府時你卻已經躺在榻上了,傷口都包紮妥當。青杏說是烏居那位商使君送你回來的...”
窗外的海棠被風吹得沙沙作響,幾片花瓣飄進來落在錦被上。蕭長敬撣了撣衣袖:“我還沒來得及備謝禮...”
“等等!”李錦期突然拽住他衣角,布料上精緻的雲紋被她攥出褶皺,神色認真:“不如...讓我親自去謝他?”
蕭長敬猛地轉身,眼神狐疑得很。他緩緩俯身,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話來:“你...”
李錦期被他盯得後背發毛。
“——該不會是瞧他生的俊,又救了你一命,就想學話本裡以身相許吧?”
“哥!”李錦期像被燙到般甩開手,眉頭深深擰起,“你整日都在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本!”
蕭長敬直起身,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衣襟:“沒動心思最好。”陽光透過窗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,掩去了眼底的深意,“那可是烏居使君,若被當面拒了,就怕你都找不到地方哭...”
“這話本子想必精彩得很,”李錦期突然綻開一個狡黠的笑,果然看見兄長身形一僵,“是江小姐特意挑給你的吧?”
蕭長敬的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。“砰”的一聲,雕花木門被摔得震天響,隻剩一句飄進來的“好好養傷”混着遠去的腳步聲。
李錦期望着晃動的珠簾,笑得肩膀直抖,卻不小心牽動傷口,“嘶”地倒抽冷氣。
窗外還傳來青杏哄小丫鬟的聲音:“...别怕,習慣就好,他倆整日掐架,世子爺這是又讓小姐氣得跳腳了呢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