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時的梆子聲剛敲過第三下,李錦期已經站在了烏居使團别宮的側門外。東方天際才泛起蟹殼青,巷子裡的霧氣還未散盡,将朱紅的牆磚洇成深褐色。她裹緊了身上的披風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藏着的請帖。三日期限已到,她如約而至,可望着門前那微微開的縫隙,卻又躊躇起來。
“會不會太早了...”她小聲嘀咕,在門前青石闆上來回踱步。繡鞋踩在石闆掉落的葉子上發出細微的碎裂聲,驚得檐下一隻麻雀撲棱棱飛走了。
早晨卻是還有些發冷,李錦期一早就出門,隻留下一張信條,就跑了出來,睡夢中的顔晞都沒被叫醒。
别宮值夜的下人瞥見了她的身影,連忙用帶着口音的昭唐話低聲通報。不多時,側門“吱呀”一聲打開,李錦期正巧轉身去看巷口的晨霧,沒注意到身後快步走來的身影。
忽然,一柄象牙骨扇輕輕敲在她發髻上。李錦期猛地轉身,正對上一雙含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。商時序手持折扇,扇面上繪着遠山淡影,扇墜是一枚青玉雕成的松果。他眼角還帶着幾分未散的睡意,發髻卻已經整齊地束起,隻有額前幾縷碎發不聽話地翹着。
“商公子早。”她下意識後退半步。
“李姑娘早。”商時序将折扇在掌心一磕,腕間那串檀木珠子随着動作發出輕響。“寅時就候在門外,起得真早。”
李錦期低頭盯着自己鞋尖上沾的露水:“公子起的也..挺早的,錦期叨擾了。”
“不打緊的,外面冷。”商時序側身讓出路來,衣襟掠過時帶起一陣松針與茶葉的清香,“咱們進屋說話。”
踏入别宮裡的瞬間,李錦期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腳步一頓。之前見過的那些夜明珠,在如此淩晨熠熠生輝,恍若白晝。
“小心台階,晨起露水濃,李姑娘注意腳下。”走在前面的商時序突然出聲提醒。李錦期應聲小心踏上。
穿過長廊,兩人來到一間暖閣。閣内陳設簡單,唯有一張黃花梨木案幾,幾上擺着套青瓷茶具。窗外一株老梅探進枝桠,香爐沉沉,暗香浮動。
“坐。”商時序指了指案幾旁的繡墩,自己則繞到矮幾後。幾上攤着幾張紙,墨迹猶新,顯然主人确實早起多時了。
李錦期剛坐下,就見商時序提起銀壺。熱水沖入茶盞,蒸騰的霧氣模糊了他的眉眼。他推過茶盞時,李錦期下意識伸手去接,對方卻将茶盞穩穩放在了她面前的荷葉形茶托上。
伸到半空的手尴尬地收回。李錦期悄悄擡眼,正捕捉到商時序唇角轉瞬即逝的弧度。
“小心些,燙手。”他輕聲道,聲音裡帶着晨起時特有的沙啞。
李錦期捧起茶盞,任由熱氣氤氲了眉眼。茶湯清亮,映出她微微被凍的泛紅的臉頰。
“今日是入宮朝觐的日子。”
商時序忽然傾身向前,鎏銀茶匙在青瓷罐中輕輕一旋,舀起一匙雪芽。那茶葉細如松針,白毫密布,落在素白宣紙上沙沙作響,像春蠶啃食桑葉的聲響。他左手按住茶則邊緣,右手執銀匙緩緩刮過,多餘的茶末簌簌落下,在晨光中揚起細小的塵霧。
“巳時正,明萱公主在瓊華宮接見使團。”
他忽然停手,指尖在茶則邊緣叩了三下。随着他手腕翻轉,在案幾投下蛛網般的暗影。茶香從罐口漫出來,清冽中帶着松木氣息,竟與他衣襟上的熏香如出一轍。
“待會讓侍女帶你去更衣。”
銀匙突然“叮”地一聲撞在罐沿。商時序擡眸,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窗外漸亮的天光,竟顯出幾分藍色來。他不動聲色地錯開視線,将茶則裡的茶葉傾入已經溫好的天青釉茶壺。熱水從鶴嘴銀壺中瀉下時,白霧騰起,模糊了他微微蹙起的眉頭。
“屆時你扮作我的随行侍女進宮。此次進宮隻是與公主和太常卿走走流程。恰逢過幾日昭唐的春日宴,你們皇帝的意思是,他備好一切等我們過去賞春相談。所以,這一次,你應該可以看到公主殿下,還能說上幾句話。我會為你制造空閑。”
李錦期抿了口茶,溫熱的茶湯滑入喉間,剛才的寒意瞬間被驅散,腦袋裡也明了了幾分:“多謝商公子告知,我知道瓊華宮的位置。隻要進了内宮門...”
“李姑娘。”商時序突然打斷她,琥珀色的眸子在晨光中格外清亮,“從宮門門到瓊華宮要過三道宮禁,每道關卡都要驗看烏居使節令牌。”他站起身,靛藍色長袍上勾勒的暗紋在光下若隐若現,“沒有我帶着,你連禦花園的錦鯉都見不到。而且隻是你我同去,不帶别人,你還是不要離開我身邊的好。”
這個距離太近了。李錦期能聞到他衣襟上沾染的松木香,還有袖口處隐約可見的墨迹。她不自覺屏住了呼吸。
宮裡那條路,她早就走了百八十遍了,若不是不能自由通行,根本無須跟着他走。但是人在屋檐下,長得高的就是要低頭。
窗外傳來晨鐘的聲音。李錦期這才發現,天光已經悄悄漫過了窗棂。商時序背光而立,輪廓鍍上一層金邊,那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在晨光中愈發顯眼。
“時辰不早了。”商時序轉身拍了拍手,青紗簾子後立刻轉出四個捧着漆盤的侍女,“帶李姑娘去更衣。”
為首的侍女屈膝行禮:“姑娘請随奴婢來。”
李錦期跟着侍女穿過回廊時,聽見遠處傳來号角聲。那是皇城的方向,烏居使團入宮的信号。她忽然想起什麼,轉頭問:“明萱公主為何要接見烏居使團?”
侍女抿嘴一笑:“昭唐與烏居和約,許我們在京城駐留兩年學習風俗。公主殿下與太常寺負責此事。”
更衣的廂房裡熏着淡淡的安神香。烏居侍女執青黛,為其描遠山長眉。銅鏡映出個碧玉人兒,分明是昭唐貴女,偏作烏居打扮,倒似那《山海經》裡走出的姑射仙子。既不失昭唐風韻,又帶着烏居特色。
一襲松霜綠的交頸襦裙,襟口繡着烏居特有的卷草紋,銀絲勾邊,日光下粼粼若波。腰間束着柳葉青的蹀躞帶,七枚雕作靈雀狀的翡翠玉牌懸垂其間,行止時叮咚作響,恰似幽澗鳴泉。
雙腕各套三環碧玉镯,玉色深淺不一,左臂纏着嫩綠紗帛,随風舒卷,恍若春煙。
青絲绾作烏居流行的疊雲髻,間插一支點翠銀步搖。那翠羽取自翠鳥身上最好的羽毛所制,晨晖中泛着孔雀翎般的幻彩。額前綴着水滴狀祖母綠墜子,正懸在眉間花钿上,光暈流轉處,竟映得滿室生碧。
李錦期頭一次用烏居的妝,兩腮被胭脂擦得微紅,到有種海棠醉日的風采,她本就生的如昭唐的标準美人一樣,鼻梁遠不如烏居人的高聳,卻挺拔筆直,鼻頭圓潤,算命先生看來都要來一句有福,一雙桃花眼忽閃觀遠,朱唇皓齒,動人非常,身姿窈窕,這一身的碧色,倒像是把萬裡晴空都穿在了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