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急。”葉雲棠道,“再等等。”
這時有人經過,阿檀便不再說話了,那人卻在她面前停下腳步,問:“小姑娘,你賣身葬母需多少銀子?你跟我回去,我幫你付了,你擡起頭來讓我瞧瞧……”
葉雲棠突然掀開草席坐了起來,笑着答道:“不好意思,千金不易。”
那人未曾想到死人竟活了過來,當場駭得魂飛魄散,顫抖捧起銀子跪地磕頭,道:“對對、對不住……”
葉雲棠拍了拍身上的塵土,柔聲道:“别怕,我晚上再來找你。”
她拉起阿檀就走,也不理會跪地磕頭求饒的那人。穿街過巷,葉雲棠在鬧市繞來繞去,專挑熱鬧人多的地方走,自言自語道:“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?”
阿檀扯了扯她的衣角,指向長街盡頭一座石坊。
葉雲棠看了眼詫異道:“宣平坊?怎麼都到城南來了?”
青州商會會館在城東,靠走隻怕走到天黑都走不到,更何況不知道那位韓八爺的手下會從何處竄出來,平白增加了幾分風險。如果有錢倒可租輛馬車,可葉雲棠身上分文不剩,她又不喜戴飾品,想用身上東西去換點銀子也不成。
雖說回安城内本月無宵禁,但等街上行人散去,她們遲早會暴露在追捕者的視線中。
“宣平坊,”葉雲棠想了想,“離長興坊應當不遠。”
落日西沉,餘輝遍布天邊,街道兩旁屋瓦熠熠生光,如同流動的水澤。太陽很快沉了下去,天色漸暗,街上點起燈,照亮夜色,回安便在這五光十色的燈火中揭開了另一層面紗。
沿江的酒樓上已是人滿為患,曲樂聲不知從何處傳來,較之白日,江畔繁華亦有别種風情。春初的江水微微蕩漾,倒映着兩岸絢爛燈火,拂面而來的風都帶着微醺之意。
葉雲棠從一盞琉璃燈下走過,駐足望着那熱鬧非凡的酒樓道:“本來說好,今天要請你上酒樓,賞江景,吃頓便飯。”
阿檀頂着一張被墨水塗得亂七八糟的臉,興緻不高地向樓上看了一眼,道:“去不去都行,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。”
葉雲棠笑道:“為什麼,不喜歡有人盯着你看?”
阿檀慢慢道:“是這樣。”
“長得漂亮的人,就是這點吃虧。”葉雲棠打趣道,“别人看了你,你又不能問他要錢,隻能讓他白看了。”
阿檀忽然問:“你覺得我長得好看?”
葉雲棠感覺有點奇怪,仍答道:“當然,你是我見過長得最好看的人。”
“那就好,”阿檀輕輕說道,“我的臉不是誰想看就能看的。”
葉雲棠聽了隻想笑,阿檀托起她的手說:“你受傷了。”
手背已被磨出了血,現下已經結了一層薄薄血痂,葉雲棠不甚在意:“隻是小傷而已,沒什麼關系的。”
看阿檀一直盯着自己手背,她心中一軟,收起手轉而揉了揉阿檀的頭,道:“多虧有你在,今天你可是救了我一命,我是不是應該想想該如何報答你?”
阿檀淡淡道:“你也救我過我一命。”
葉雲棠輕快道:“那我們這下兩清了,我現在不是你的救命恩人,你也不用再成天想着怎麼報答我了。”
阿檀低低應了一聲,眼中像是落了明亮的星子。
順着江邊往下走,葉雲棠一路沒有停留,走到河岸盡頭後朝北邊行去,穿過一片樹林,隐約聽見樂聲,阿檀道:“去哪裡?”
葉雲棠道:“快到了,如果我沒記錯路,應當就是這裡。”
兩人鑽出樹林,隻見一條大道通向遠處的宅邸,宅邸前有守衛把守。
“那是什麼地方?”阿檀問。
葉雲棠道:“太守府。”
葉雲棠看了看阿檀,又看了看自己,俱是一身狼狽,活像是一對剛剛從山裡入城讨生計的姐妹。大概走不到門外,就會被人驅趕走,更别提想進門去見太守了。
阿檀觀察那宅邸的牆,道:“牆太高,有點難爬。”
葉雲棠站在樹影下思索之時,一輛馬車從路上駛過,帶起一陣濃郁的香風。
葉雲棠眼前一亮,對阿檀道:“用不着爬牆,快跟我來。”
避開門前守衛,葉雲棠帶阿檀偷偷溜到後門。門外停着好幾輛馬車,有衣着鮮亮的舞姬款款從車上下來,身後侍女提着衣裙,從後門進府,緊接着便是樂師與伶人。
一輛馬車後跟着輛小車,車上放着幾個木箱,葉雲棠打開看了看,有紗有錦緞,都是顔色鮮豔的舞衣。她在其中一個箱子裡翻出了一件樂器,前首廣,腹纖纖,竟是個遙州鼓。
葉雲棠稍稍整理了一番衣着,把頭發梳了梳,随手編了條發辮,頗有幾分浪蕩不羁的樂人風範。她取出遙州鼓,讓阿檀抱在懷裡,裝作晚一步從馬車上下來的樣子,朝後門走去。
剛要進門就被人攔住了,守衛上下打量她,葉雲棠撩起眼皮掃了他眼,不屑溢于言表,道:“什麼事?”
守衛道:“新來的?怎麼從未見過?”
葉雲棠不可思議道:“你居然連我都不認識?”又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,掉頭就走。
守衛沒想到她說走就走,摸不清她的來頭,一時躊躇,突然一人急匆匆來到後門,道:“看到鼓師了嗎,他人呢?!宴會都要開場了,怎麼還沒到?”
葉雲棠适時回頭,一派高貴冷豔:“急又有什麼用,又不讓我進門。”
那人也是一身樂師打扮,聞言疑惑地看向葉雲棠:“你是……”
葉雲棠将辮子一甩,嘲諷地笑了笑,道:“要不是你們樂長三請四請,我還不想來呢。阿檀,我們走。”
那樂師看見阿檀手裡的遙州鼓,連忙上來拉人,陪笑道:“怪我怪我,沒想到你是樂長請來的,快進來快進來,就等着你來了!”
葉雲棠跟着那樂師進了太守府,穿過後園便能聽見人聲,那樂師一路上不斷回頭看她,道:“你是青州人?”
葉雲棠為審問鄭成闵,今日出門前特地換了一身青州裝束,聞言冷冷道:“你說呢?”
樂師雖疑惑她的來曆,也被這高手的派頭暫時震住了,不敢再多問下去。
宴會設在前院花園裡,園中燈火璀璨,充斥着食物香氣與美酒芬芳。樂曲已經奏過一輪了,隻等鼓師來開場。
太守設宴,宴請的自然都是貴客。園外有重兵把守。除了上酒送菜的仆役外,隻能讓舞姬與樂師進去,閑雜人等不得入内,于是阿檀隻能留在園外等候。
葉雲棠從阿檀懷裡拿起鼓,低聲道:“不要亂走,就在這裡等我。”
阿檀道:“你會?”
葉雲棠娴熟地拍了拍鼓面,嘴角一翹:“我可是高手。”
話還沒說完,就被人推進了門裡,葉雲棠連人臉都沒來得及看就被人推了上去。地上鋪着厚毯,客人們呈環繞之勢席地而坐,主座上坐的便是回安太守。
葉雲棠剛一上去樂曲就停了,滿園寂靜。舞姬們跪坐在邊緣,隻等着開場鼓一響,就入場起舞。
葉雲棠卻不拍鼓,反而俯身向其中一名舞姬伸出手。那舞姬猶豫片刻,把手遞給了她,她拉起舞姬走到中央,坐在毯子上,将鼓放在膝蓋上,低低唱起了歌。
她嗓音清亮,所唱之曲卻極為陌生,是在場賓客從未聽聞的異鄉語言。但音調宛暢,悠然如風,其中内藏的纏綿情意,哪怕不懂音律之人也能聽出來。
那舞姬目光一亮,随着歌聲挑起臂彎間的輕紗,腳步一轉跳起舞來。她手腳上都戴着鈴铛,動作時發出清脆響聲,葉雲棠與那舞姬對視一眼,将歌聲一收,随即一拍鼓面,她目光落在舞姬腰間轉動的銀飾上,心中所想的卻是,不知阿檀跳起舞來又是什麼樣子。
她隻覺得這念頭有些可笑,收斂心神,一手按在鼓邊緣,一手不斷拍着鼓面。舞姬踩着鼓點聲疾步走來,舞姿熱辣多情,鼓點越發急促,舞姬腳步不停,高舉手臂仰面旋轉起來。那翩跹飛起的織金裙擺宛若盛放的鮮花,葉雲棠重重一拍鼓面,手做收勢,樂師們方如夢初醒,緊跟着奏起樂來。
這時下方的舞姬紛紛入場,葉雲棠也混進樂師中間,跟着節奏拍鼓。一旁賓客有說有笑,舉杯相祝,欣賞着歌舞。
葉雲棠朝主座看去,主座上的女人也向她看來,眼中帶着笑意,舉起酒杯示意。
葉雲棠知道林微一定認出自己了,遂放下心來拍鼓。
等宴會結束,樂師們紛紛退場,葉雲棠走在最後,剛要出園門,就被人攔了下來。
那侍女見她不說話,躬身行了一禮,道:“太守大人要見你。”
她帶葉雲棠重新回到園中,此時人已散場,桌上杯盤狼藉。主座上那人卻沒有離去,她一身深色常服,玉冠束發,似笑非笑道:“小師妹,你總是這麼讓人意外。”
葉雲棠把鼓放在腳邊,道:“林微師姐,許久不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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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!要去你去,我絕不會去!那是什麼地方,你難道不知道嗎?”
“曼娘……你一定要救我,你聽我說,現在隻有你才能救我了!是韓八爺點名要你,我也沒有辦法啊!”
阿檀從窗下走過,聞言停了下來,
“你忘了流蘊是怎麼死的了嗎?那不是個人,是個畜牲!他看我的眼睛,就像要把我撕碎了一樣,他來看我跳舞的那幾日,我天天夜裡都不敢入睡,我怕他會偷偷進來……你竟要我回去,你怎麼敢說出這種話?!”
阿檀目光閃爍,退到窗下陰影裡,聽見那男人哀求道:“我那天喝多了酒,他們又激我,我也不是有意要去賭的。如果知道那天韓八爺會來,說什麼我也不會去!但我萬萬沒想到……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,曼娘,求求你,韓八爺隻是想見你一面罷了,你見完他回來就是了,我就在韓府外頭等你,你不出來我就不走,好不好?曼娘,求求你,你看在往日情面上,救我一次罷!”
女人啜泣起來,沒有回答。男人道:“韓八爺已經派人來接了,車就在外面,如果你今天不去,那李堂主一定不會放過我的!我知道我是被人下了套,是我犯蠢!你要是去見韓八爺,為我求句情,有他一句話,比什麼都管用!曼娘,你不能見死不救啊!”
半晌後傳來男人欣喜若狂的聲音:“你答應了?曼娘,你這是答應了?!”
女人哽咽道:“好,我去……你出去,我要梳妝換衣。”
男人顫聲道:“好,你梳妝,我不煩你了,你好好裝扮。”
阿檀聽他離開了屋子,從窗外翻進屋,見一女子俯在桌上小聲哭泣,便上前将她打暈,拖到櫃裡關上櫃門。
她坐到梳妝台前,把帕子放在銅盆裡浸濕,對着鏡子一點點擦去臉上墨迹,從妝盒裡挑出胭脂輕掃在臉上,用碳條細細勾勒雙眉,在桌上選了一支簪尾略尖的發簪,不緊不慢将頭發挽起。
鏡中人雙頰微紅,面若芙蓉,阿檀在唇上用力揉了揉,唇瓣漸漸紅了起來,看着總算是有了點顔色。她挑出合身的衣服換上,拿起帷帽戴在頭上,輕紗落下,便遮住了她的臉。她熄滅燭火,在屋裡坐了一會兒,那男人才來敲門,隔着門問:“曼娘,你打扮好了嗎?時間不多了,你……”
阿檀不答,起身拉開門走了出去,夜風吹起她身上雪白衣裙,她伸手攏住飄飛的輕紗,對男人微一颌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