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燈幽幽亮起,昏黃火光照出周圍景象。大大小小酒壇圍繞之中,兩人隔着一張窄小木桌對坐。
段青坐姿端正,身形筆挺如長槍,十數年戎馬生涯在她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迹,言行舉止仍帶着武人氣息,淡淡道:“聽說來人姓葉,我當來的又是葉然。她嘴可真是緊,這幾年間,每每我向她打聽你的事,她是一字都不肯多說,張口閉口隻勸我回青州。”
美酒芳香無處不在,葉雲棠深深吸了口氣,掃視過地窖裡的酒壇,再低頭看向手中茶水,玩笑道:“然姐已承襲懷侯之位,無宣召不得擅離青州,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想來就來,青姨你大可放心。不過有這麼多好酒在,你卻隻肯請我喝茶,這是不是有些……”
段青神色冷峻,立刻放下壺教訓道:“喝什麼酒?酒這種東西,越喝越傷身。你自幼體弱,最好連沾都别沾。”
葉雲棠不由失笑:“過完年我都二十二了,青姨,我已經不是孩童了,喝幾杯酒不礙事。”
段青聽了這話面上冷意散去些許,嗤笑一聲:“二十二又如何?在我這裡,你就算是三十二,四十二,也不準喝一滴酒!”
“好罷,”葉雲棠笑道,“橫豎這是你的地盤,我隻能客随主便了。”
段青不知想到了什麼,注視着葉雲棠道:“方才突然見到你,我還以為是年輕時的将軍。記得将軍第一回帶你來大營時,你不過才五歲,又瘦又小……不過一轉頭的功夫,竟已經過去了十七年。”
葉雲棠收了笑:“物是人非,再過上十數年,任憑有多少前塵舊事,也都随之煙消雲散了。青姨,你準備何時回青州?”
段青手指在茶盞邊緣輕輕摩挲,果決道:“人生在世,各自有命。你不必勸我,我心中有愧,此生絕不會再踏入青州半步。”她話音一頓,又道:“倒是你,袁大人不是一直對外說你在山中靜養,你這副樣子,可不像是要靜養的人。自平南一役後,你便失去了蹤影,五年後才被袁大人尋回。這五年中,到底發生了什麼?”
葉雲棠沉默片刻,道:“不是我爹找回了我,是我自己回的青州。城破之後,小舅手下的一隊護衛拼死将我送出城,路上遭戎人伏擊,我與他們就此分散,混在逃難的流民中來到了昭遠,後來……遇見了義父,被他救下了。”
“天幸如此,”段青緩緩道,“救你的那人是誰?”
葉雲棠道:“他是個生意人,我猜你應當有所耳聞,他也是青州人,姓溫。”
段青微一沉思,驚訝道:“難道竟是溫靜逸?他不是和将軍……”
“不錯,葉溫兩族世代以婚約為盟,他與我娘自小便訂了親。我娘悔婚之後,他便當着衆撕毀婚書,從此離開南境,到北地經商去了。”
葉雲棠微笑了一下:“這世上之事,有時便是這樣巧。他從未見過我,也不知我是誰,當時商隊馬上就要出發了,他從路邊經過,無意中看到我,便一時興起買了下來,事後他告訴我,我與他自小相伴的一位故友生得有幾分相似。”
段青道:“你為何不告訴他你是誰?”
葉雲棠低頭喝了口茶,道:“他那時在外行走,用的身份與名字都是假的。至于他與我娘之間的過往,我當年才九歲,我娘也不會把這種事告訴我。他在我眼裡,隻是個尋常的商人罷了,我不敢說我的身份,我誰也不能信。”
“我跟随他的商隊在北地六州輾轉,學到了不少東西。他見我在行商一事上頗有天賦,于是收我為義女,準備好好栽培我。”葉雲棠語氣輕快道,“五年後他回到青州,我這才有機會去找我爹。”
段青神色複雜道:“将軍遺體運回撫延安葬之後,人人都說你也已經死在了平南,唯有袁大人怎麼都不信,年年都去涼州找人。他說他女兒小時候曾有高人為其算命……那高人批語,他女兒命硬得像塊茅坑裡的臭石頭,輕易死不了。”
葉雲棠大為震驚,怒而拍桌道:“這種話都能說得出口,這還是我親爹嗎?待我回青州就去剪了他的胡子!”
段青放聲大笑,斟茶的手跟着抖了一抖:“那你可千萬别說是我告訴你的!”
葉雲棠一時無語,隻能把指節捏的咯咯響。段青打量她幾眼,道:“看着葉然承襲爵位,我不信你連半點想法也沒有。”
葉雲棠不假思索道:“我娘在世時本就指定了然姐承位,名字都報上去了,那時我才多大,三歲還是四歲來着,我能有什麼想法?這位置看着風光,實則不然,費力不讨好。就算我真有什麼念想,你覺得,他們會放心讓我坐穩這個位置麼?”
她嘲諷一笑,眸色沉了下來:“我娘功高望重,死後極盡哀榮,受封武安君。這十幾年間,嶺南軍四分五裂,人人各有打算,再也聚不成一條心……就算再出一位懷侯,也今非昔比了。”
段青心中一動:“你是說……”
葉雲棠笑吟吟道:“青姨,看破不說破。這懷侯的位置,我要是真有心坐上去,隻怕第二日就身首異處了。再說,那些兵法行軍我可是什麼也不懂,然姐怎麼說還随我娘出征過幾回呢。”
段青道:“家學淵源,耳濡目染,站在一旁看看就會了,也無需刻意學。你說你不會,我看你會的很。你這招虛虛實實不就用得很熟,平日沒少揣摩兵無常勢之意吧?”
葉雲棠笑了笑:“這都被你看出來了,實不相瞞,青姨,我來是想借你的人手,在這城裡找一個人。”
段青疑惑道:“你要找人,何不拿着名帖去拜見回安太守?她是袁大人的學生,隻要你開口,她定會幫你。”
“不,”葉雲棠道,“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。”
她放下茶杯,認真說道:“青姨,我能信你嗎?”
段青沉吟片刻,雙眼緊盯着葉雲棠:“你老老實實告訴我,你究竟要做什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