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雲棠拿着鑰匙走到馬車前,打開鎖後她随手将鎖扔在地上,這才發現這馬車車身竟是精鐵所鑄,難怪會如此沉重。
這麼一來她倒有些好奇車裡到底藏了什麼,拉開車門,點點金色滑了出來,火光中一片燦爛光芒映入眼簾。因馬車翻倒,本該好好放在箱子裡的金沙寶石都傾倒了出來,随着歪斜車身堆成了一座金燦燦的寶山。
而在這寶山之上,竟躺着一個人。
今夜分明沒有月亮,葉雲棠卻覺得像是看到了洩落于此的清霜銀輝,可月華輝光絕不會如此耀眼。
馬車深處那人枕臂側卧,膚清若雪,唇如含丹,烏濃發間綴夾着金沙與灑落的各色寶石,仿佛一匹閃着流光的錦緞。在四周璀璨金光映襯之下,那人眼睫也染上了薄薄一層淡金,整個人宛如一尊玉石雕像,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,幾乎看不出是個活人。
浮蕩在河上的霧氣恍若輕紗,使得一切覆上了朦胧夢幻之感。靜夜裡隻聽流水潺潺,若非葉雲棠深知自己夢無好夢,隻怕也以為眼前所見是場幻覺。
微怔後回過神,她心想果然是珍寶,就連這滿車黃金珠寶都不及這少女眉眼動人。
想來衆人皆感如此,四下一時無人出言。葉雲棠對身旁夥計道:“扶我一把。”
按住他的肩膀借力一步攀上馬車,葉雲棠彎腰低頭走了進去。在觸碰到那少女的瞬間,她不由屏住呼吸。方才在車外已被這明妍容光震撼,現在靠近了看,隻覺如枝上清雪,清豔婉麗,若是稍稍用力一碰,便會随風簌然散去。
葉雲棠想了想,還是将人抱起了起來,沒想到份量竟然不輕。少女手腕垂落,雪白頸項上沾了些細碎金沙,被抱起時發上寶石叮當掉在車裡。金沙裡一物被嘩啦帶起,葉雲棠尋聲而望,眉頭一皺。
少女右手手腕有一鐐铐,連接着一條兩指寬的鐵鍊,鐵鍊一頭釘死在車廂頂上。除此之外,她雙腳上還穿着一雙沉重的鐵鞋,為衣裙所遮,故而葉雲棠不曾發覺。
葉雲棠隻得先把人放下,單膝跪地,從腰間摸出銅絲開始撬鎖。那鐐铐倒是簡單,兩三下便打開了,反而是這雙鐵鞋有些麻煩。
她對此物也略知一二,這樣式古怪沉重的鞋原是運送奴隸時,為防止他們逃跑做的鐵具。一旦穿上這個,習武之人都步履維艱,更别說尋常人。
那鐵鞋卡得甚是牢固,鞋下便是一塊沉甸甸的鐵塊,葉雲棠将少女雙腿擡起又放下,把整雙鞋都摸索了個遍,終于在鞋底找到了鎖眼。
她捏着銅絲撥弄了許久,卻一直不得其法,銅絲都擰細了,還是開不了鎖,不由心煩意亂。定了定神,她深吸一口氣,又從荷包裡取了根新的,捅進鎖眼又試了會兒。
這鐵鞋不過是為了困住人,想來也不至于把鎖做得太複雜,不然鑰匙一丢,難道就要在腳上套一輩子了?葉雲棠知道想開這鎖無非是需要些耐心與時間,靜下心試了三四回,突然聽見細微輕響,登時如聞天音,手腕飛快一轉,隻聽咔嚓一聲,鐵鞋從中打開,露出了一隻傷痕累累的腳。
剛要去開另一隻腳上的鞋,車身一斜,再度向淤泥裡陷了下去,葉雲棠沒來得及穩住身子,差點跟着滾了一圈,未料一頭撞在木箱上,眼前立刻看見一串金星。
搖晃的車門發出一聲巨響,少女也不曾轉醒,依然緊閉雙眼沉沉睡着。
車外頭幾名夥計聞聲以肩背撐着傾斜的車身,急道:“少東家!”
葉雲棠晃了晃頭,道:“我沒事,你們先别動,我馬上就出來。”
她照葫蘆畫瓢開了第二隻鐵鞋,踩在金沙上一把抱起少女,踹下兩個礙事的木箱,也沒去理會裡頭裝的是什麼。低頭見懷中人睡顔純淨,葉雲棠心中莫名一動。上岸之後,她把少女放在馬背上,讓夥計回去取繩索。幾匹驽馬并人合力,這才把馬車從淤泥裡拉了上來。
隻是如此一來,車中之物大半都掉在了河灘上。葉雲棠命人放倒馬車,對那劫匪道:“真金假金都分不清,還以為要發大财了。你們如果真敢把這些東西拿出去賣,流放到崖州都算走了運。賀尋,來告訴他這一車裝的都是些什麼。”
賀尋從河灘上撿了些金沙與寶石在手裡看了看,查看了一番道:“稀金沙?原來不是真金,難怪這麼細。琉璃倒是燒的不錯,不過也隻能騙騙不識貨的。紅珊瑚是土粘的,染過了頭,忒紅了……”他又朝車廂裡探去,半晌後驚訝道:“少東家,怎麼這一車都是假貨?”
葉雲棠手持火把,從車身下的暗格裡取出一隻錦盒,一本賬本,唏噓道:“真東西都在這兒放着呢。”
她打開錦盒,裡頭裝着一串寶石項鍊,火彩斑斓,色如殷血。每顆寶石都有拇指大小,光色紛呈,經火光一照,仿佛會流動一般。
賀尋看得兩眼都直了,喃喃道:“這可是好東西。”
葉雲棠把盒子扔給他,翻開賬本随意看了幾眼,見其中夾着許多花花綠綠的簽押,多是借還抵物一類,署名‘木利’,想來是這海商的名字。正要把東西塞進懷裡,忽然看到一張契書。
那是一張賣身契,從新舊畫押看來,已經手四人。被轉賣的這名少女喚作阿檀,十八歲,西瑤人,乃是一名舞姬。從明州靈泉,到涼州熙河,再到江州衡城,轉手三次之後,被這海商以七百金買下。
葉雲棠垂眸看了一會兒,夾着契書一折,放火上點燃燒了。轉身對那劫匪說道:“寶物倒是真的,你沒有騙我,這鈍刀割肉就不必受了。”
劫匪愣了愣,這才反應過來,顫顫巍巍道:“小的謝過大王,多謝大王饒命……”
寒光一閃而過,那劫匪面上狂喜之色未褪,喉頭卻噴出鮮血,睜大雙眼仰倒在地上。
袍袖幹脆利落地一揚,葉雲棠收劍入鞘,含笑道:“賞你個痛快,謝就免了。”
夥計們在林中挖了個大坑,将群匪屍首埋了,鋪上枯枝落葉。葉雲棠坐在火堆旁,在額頭上放了一塊濕帕子,聽見身後腳步聲,頭也不回道:“姜伯,我知道你要說什麼。”
老者道:“少東家,那車裡頭的人來曆不明,若是随我們一同上路,隻怕會另生事端。”
葉雲棠拿出懷裡賬本,道:“姜伯,你不妨猜一猜,被這群劫匪打劫的這位海商做的是什麼生意?”
老者雙手接過翻看了幾頁,訝然道:“這是……”
“不錯,”葉雲棠目光微冷,“此人專掠賣人口,僞裝成遊商,靠着車裡那些假金假石頭在各州之間行騙,拐騙良民,将其從一地販賣到另一地,幹的惡事也不比這些劫匪好多少。此番遭難,也算是惡有惡報。”
老者微一颔首:“如此說來,被關在車裡的那位姑娘也是被人騙賣到此地的了。”
葉雲棠看向馬車,眼中映着跳躍的火光,慢慢道:“從明州到江州,路途何其遙遠。七百金買一個人,連我都有些好奇,他究竟要把人送到什麼地方去。再說了,姜伯,你也見到她的樣貌。這裡是北地,可不是青州,我們要是不管她,她的下場如何,不必想也能知道。”
老者思忖片刻,歎道:“也罷,救人一命,命裡便多添一筆功德,到底是件好事。神靈在上,定會保佑少東家諸事順遂。”
葉雲棠笑吟吟道:“我倒沒想過這個,不過是當初有人也這般救了我,今日便換作我來救旁人,僅此而已。這一路上荒郊野嶺,想找個人也難。留她在身邊,我也好趁着這兩日睡個安穩覺,蓄精養銳,等到了回安說不得還有一場硬仗要打。”
老者聞言贊同道:“是這個道理。先前我還在擔憂此事,叮囑那幾個小子經過村鎮時多留意些,看看有沒有年輕女子,誰知盡是些個五六歲的女娃娃。”
“五六歲?”葉雲棠嘴角抽了抽,“這是準備讓我帶孩子呢?”
等處理完林中之事後已是破曉。天光微明,衆夥計回來重新将馬套上,撲滅火堆,一切恢複如初,商隊重新上路。
葉雲棠坐在馬車裡,聽着傳來的征铎聲,抱着懷中少女合衣躺下。車廂不大,多了一人更顯得局促,手腳也伸展不開,後背更是緊貼廂壁,動一動也難。可說來奇怪,如往常一樣,隻要有人在身邊,她一定就能睡着。
聽着身旁人平穩的心跳聲,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暖意,因多日未曾安睡帶來的煩躁逐漸消散。困意襲來,葉雲棠慢慢合上眼,這一次再無潑天血光與熊熊燃燒的城池出現,她被黑暗裹挾着,在久違的平靜與甯和裡,陷入黑沉的睡夢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