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中氣候多變,一入夜濃霧遮天蓋地漫來,周遭黑沉沉的,即便舉着火把也難以看清前頭的道路,此時自然無人敢冒險夜中行進。
無星無月,夜中晦暗無光,是以那荒郊野林外的一點火光則顯得格外明亮。霧氣被篝火驅散了些許,隐約可見幾輛貨車被擺成了一個圈,将那輛馬車圍在中間,人靠在車轅旁休息。
一道黑影悄然從林間閃過,來到一塊大石後,低聲道:“大哥,人都睡下了。”
幾人躲在這石頭之後,身負刀劍斧錘,為首那人摘下蒙面的黑布,赫然是今日在茶肆中與老者搭話的商隊首領。
不同于白日,他此時神情兇悍,煞氣十足,聞言道:“那幾個镖師有些麻煩。”
一矮小精瘦的男子目露兇光,道:“與從前一樣不就是了?一個個宰了扔下山崖,東西能帶的帶走,帶不走的就地燒了……”
又一人道:“燒了多浪費,他們不是有車?老樣子,裝進去帶走。”
劫匪首領沉思片刻,道:“你看清楚沒有,他們貨車上有什麼?”
那瘦小男子立刻激動道:“大哥,是金器!和前幾日的那夥海商一樣,帶的都是金子!”
幾人聞言目光頓時火熱起來,恨不得馬上把幾輛貨車拉過來瞧個仔細,當下便催促起首領。有人道:“俺瞧那少爺就是個草包,他懂個屁!那老頭也是老得不行了,幾個面嫩的嘴上沒毛,半點見識也沒有。不然怎麼羊七去給他們指路,他們就真信了,上了錯路到了這林子來呢?”
瘦小男子忙不疊點頭:“咱們有十來号人,還會怕他們不成?大哥你不是瞧上了那少爺身上的玉,我看那也是好東西!”
首領遲疑道:“咱們上回不是說好了,上回那趟幹完,就金盆洗手了,徹底不做這刀口舔血的營生了?”
一人道:“話是這麼說的,但金盆洗手也要有個金盆不是?咱們朝他們借一借,兄弟們一人一個,完事洗洗手,就散了各自回鄉去,絕口不提這一年的事。”
“天意如此,大哥,是他們自己送上門來的,就怪不得我們了!”
衆人紛紛催促,首領咬咬牙:“也罷,人總不嫌金多!老規矩,手腳麻利些,動手殺得快點,别弄出什麼大動靜。”
劫匪們早已躍躍欲試,他一發話便紛紛取出武器,朝着貨車所在包抄去。一壯碩劫匪在首領目示之下率先動手,他小心來到車前,大掌往車後守夜的夥計身上一抓,想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拖過來。這一招屢試不爽,次次都能得手,可這回五指卻像是抓住了什麼輕飄飄的東西,一扯便聽見衣衫撕裂之聲,攥緊的手中隻有一把幹稻草。
他難以置信回頭道:“大哥,你看這是怎麼——”
餘下的話未說出口,他已看見首領直愣愣盯着自己,面色鐵青,喉頭早已被箭矢貫穿!
“……當心,有埋伏!”
“大哥中箭了,快跑!”
慘叫聲起此彼伏,回蕩在樹林之間。劫匪們向四周逃竄,卻擋不住黑暗中射來的冷箭,未過多時,林中又恢複了平靜。
葉雲棠騎着馬回到車旁,看着一地屍首,歎道:“我還以為真遇上了什麼山大王,沒想到竟是幾個不成氣候的蟊賊。這點本事,也學人當劫匪?”
虧她還以為能反手劫這群匪徒一把,看這些人的形容裝扮粗糙簡陋,兩塊布将臉一蒙便作罷,也不像是那等寨中有财寶積蓄的大山匪。
見一劫匪屍首身旁橫着根長棍狀的武器,她定睛一看,頓時氣笑了。
這世道,竟還有人敢帶把鋤頭就來打劫!
葉雲棠頓覺方才那番布置是白費心思,興緻驟失,立時吩咐左右将設在樹林裡的陷阱收去,道:“趁着天還沒亮收拾幹淨,屍首就挖個坑埋了,橫豎這深山老林也不會有人來。”
賀尋望着那中箭的匪徒屍首,頗有些心驚膽戰:“少東家,你早看出來他們是劫匪了?”
葉雲棠眸光輕動,懶懶道:“路上哪有那麼多好心人?我猜這夥人經常僞裝成行商的隊伍,路上碰見了不熟悉這條商路的,就假意上前邀人結伴同行,帶到偏遠之地下手。完事把屍首往山裡一扔,自會被野獸分食而盡,查也查不出來。”
她翻身下馬,走到一輛貨車旁,俯身朝車下看去,笑道:“你說是不是?”
車下傳來一聲驚恐的叫喊,葉雲棠身後的镖師立刻上前,将那人從車下拖了出來扔在火堆旁。
賀尋突然發現這幾名沉默寡言的镖師,與他所想的全然不同。從他們方才掩蓋行蹤,聲東擊西誤導劫匪,布置好一切後入林伏擊的行為來看,遠超出尋常镖師會做的事。
若真是尋常镖師,怎會帶着弓箭,黑暗中還能聽聲辨位,準确無誤射殺敵人?
賀尋打了個寒顫,默默退後一步,心想自己還是與其他人一樣,裝作不知道好了。
火堆旁那人蜷縮着,身形竟如孩童大小,也難怪他能在關鍵時刻躲過箭矢,藏在車下逃過一劫。
他擡頭見一女子站在自己身旁,不由一愣。葉雲棠連比了幾個手勢,笑微微道:“你倒是聰明,知道躲在我車底下。你不如猜猜,現在到底誰才是肥羊?”
這樣一個貌美女子居然能比劃出他們道上劫路用的暗語,再看她身後站着幾名持弓的镖師,以及握着刀一臉悍氣的車夫,這幾人顯然以女子為尊,活脫脫就是另一夥兇徒惡匪。那劫匪驚駭欲絕,立刻痛哭流涕求饒,道:“原來是……是女大王!女大王饒命!小的們有眼無珠,不識大王真面目,冒犯了大王!求大王放我一條生路,我什麼都不會說的!”
葉雲棠拇指按住劍柄,聽他竟然叫自己大王,不禁失笑:“盜亦有道,落草為寇,隻為謀取錢财也就罷了,還要取人性命。虎豹飽食後尚不噬人,可人心總是貪婪無盡,隻想着索求更多。謀害那些客商之時,你們應想到會有今日,怎麼這報應到了自己身上,就開始貪生畏死了呢?”
那劫匪跪地磕頭,哭道:“饒命啊,小的家鄉遭了災,實在是沒有辦法,這才跟着同鄉出來做這種事!小的也不敢殺人,都是、都是我們大哥逼的!大王饒我一命,我願将寶物奉上,求大王網開一面!”
葉雲棠淡淡道:“寶物?我手上這劍也是寶物,前朝古劍,多年不用,劍鋒已鈍,割肉也要割上半天。要是用它來殺人,大概要割上個幾百下才能割斷喉嚨,不知這是什麼滋味?”
那劫匪顫抖道:“小的、小的所言句句為真,不敢欺騙大王!前兩日有個海商路過此處,大哥帶着我們将他劫了,發現他車裡藏了不少寶物。後來……後來大哥将車門鎖了,不準我們幾人去看,說是怕兄弟離心。小的絕無半點假話,那鑰匙他日夜帶在身上,大王一搜就能搜出來……”
馬上有人去翻揀屍首,取了一把銅鑰匙回來。
劫匪兩眼放光,嘶聲力竭道:“就是這把鑰匙!我帶大王去看,那車就在林子外停着!還望大王放我一條生路!”
“海商,倒也有點意思。”葉雲棠拿起鑰匙看了看,若有所思道,“也罷,索性無事,不如開開眼界。前頭帶路,要是敢欺瞞我,就讓你試試鈍刀子殺人的滋味。”
“是、是!”
那人手腳并用從地上爬起來,帶着衆人穿林而過,來到樹林外頭。一條小河繞林而過,河畔一輛大馬車翻倒在水邊,大半陷進淤泥裡,駕車的馬兒已不知去向。
看着地上淩亂的蹄印,掙斷的繩扣,葉雲棠冷笑道:“你們連馴馬都不會,還想裝成往來跑商路的客商,真是漏洞百出。”
夥計們下去想把馬車推上岸,卻怎麼也推不動。葉雲棠揮開眼前飄浮的霧氣,讓人打火把過來照明。如今水中尚有未消融的浮冰,在黑夜中發出玉石般清脆的碰撞聲。也正因如此,水位不高,未漫及河灘,那馬車免去了淹沒之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