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口北地官話說的十分地道,顯是在這路旁迎送往來練出來的。見夥計們将貨車拉到茶肆外的空地上,又擁着一綢衣老者入内,茶肆老闆極有眼色地道:“小店後頭走幾步就是一條小河,為取水已将冰鑿了,貴客的馬若要飲水,老漢可讓侄兒去那兒打來。”
老者打量了一番棚内,颔首:“這便勞煩店家了。請上些清茶,有肉也切上幾盤,油餅也要來一些,并飯一同上來。另煮一碗素面,切記莫要放大油。”
老闆把正在擦桌子的少年叫來,訓了他幾句,讓他提着木桶去打水,又讓另一個中年漢子去備飯。正準備挂上笑與那老者攀談,卻看他站在草棚外,望着來路那頭,仿佛是在等什麼人。
隻見一輛馬車慢慢駛來,車旁跟着護衛的镖師,駕車之人打扮怪異,右眼凹陷,疤痕猙獰可怖,臉上皮膚似遭火燎,如融蠟一般,五官已難以辨别。他完好的左眼一掃棚下,目光竟鋒利如刀,使人不敢與之對視。
茶肆老闆見慣風浪,仍能保持笑容:“客官是一道的來的麼,裡頭請。”
車夫仿佛不曾聽見他說話,停下馬車,環顧四周,冷冷道:“少爺呢?”
夥計們皆是一愣,老者慢悠悠道:“少爺不放心他那匹愛馬,想是親自去照料了,我這就去請他過來。”
不一會兒他便領回來一名穿着綢衫的年輕人,那人神色不愉,趾高氣昂道:“你們這些人連匹馬都伺候不好,還要少爺我來,知不知道這馬是涼州名駒,價逾千金!把你們發賣個幾回都比不上這馬貴,誰敢怠慢了這馬,可别怪我不客氣,回去統統挨闆子!”
幾名夥計面露惶恐,不敢言語。那少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,仰着頭道:“還不進去站外頭做什麼?在此處丢人現眼?”
老者在一旁适時開口:“少爺,少夫人還在車裡。”
少爺面色一僵,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抽,旋即換了副模樣,笑嘻嘻道:“都怪我,一心惦記着馬,忘了夫、夫人還沒下來。”說着靠近馬車,那目中無人的倨傲之意蕩然無存,恭恭敬敬道:“夫人勞累了,這荒郊野嶺沒什麼好東西,可要下車用些茶水?”
車中人道了聲好,少爺便上前攙着一人下了馬車。那女子戴着帷帽,長紗過膝,看不清面容,望之身形高挑,如修竹般挺拔,個頭竟與車旁幾個镖師齊平,瞧着比那少爺還高出許多。
茶肆老闆正要張口說話,道上塵土飛揚,又過來一隊人。那老者見狀道:“少爺少夫人裡頭坐罷,你們幾個去照料馬匹,待會回來用飯。”
少爺與那女子便進店尋了個座,茶肆老闆利落地擺出碗筷,送上一壺燒得熱騰騰的茶水,又到棚外去迎新客了。
落座後,賀尋低聲道:“少……我看那不是之前與咱們碰過面那隊人馬,他們不是先走了,怎地會落在我們後頭了?”
葉雲棠思索片刻,對那老者道:“姜伯,讓人都仔細些,看好馬和那幾車貨。”
老者神色不變,起身去了。
賀尋一驚,心跳的飛快,道:“莫非……”
葉雲棠端着茶碗,細看着花紋,道:“行走在外,難免多操心,但願是我想多了。”看他一眼,笑了笑說道,“這些事就讓旁人去想,少爺隻需盡到少爺的本分即可,别忘了我們的約定。我借你的那塊玉呢,怎麼不戴上?”
賀尋道:“這玉太貴重,我怕磕碰着了。”忙從懷中摸出一枚青玉玉佩挂在腰間,立刻擺出纨绔子弟的架勢,對桌上的碗筷茶具挑挑揀揀了一番,連連抱怨随行的仆從不夠貼心,更不懂伺候人,那在竈前忙碌的中年人聞言都忍不住回頭看他。如此這般那般挑剔不休,等飯菜上來了,他才消停下來。
老者将一碗灑了蔥花的素面放在桌上,葉雲棠拿起筷子挑了幾根,慢慢吃了起來。其他人面前都有肉有菜,那碗素面看着便十分寒酸。賀尋把自己面前的那盤臘肉推了過去,殷勤道:“少……啊不是,我這兒有肉,你用些罷。”
葉雲棠頓了頓,微笑道:“多謝,你吃就好,我不吃。”
賀尋正覺奇怪,空地上卻突然傳來嘶鳴聲,原來是那隊人駕車的馬受了驚,跳躍甩蹄,旁邊幾人想要去扯缰繩制服住它,又怕被踩踏,一時不敢上前,隻能在旁邊打轉。
其中一人極為不耐,摔了摔鞭子想去抽馬,幸好茶肆老闆常見商隊照料馬匹,略有些經驗,在一旁幫着安撫了一陣,馬兒才安靜下來。
領頭那人向老闆道過謝,這才帶着人進到棚裡來。他們一共九人,隔了一桌坐下,點了些吃食。老闆怕這群漢子餓着,先上了一盆油餅。那些人在碗裡倒了熱茶,撕開餅泡了泡水,也不講究,就這麼捏着吃了起來。
葉雲棠察覺幾道打量的目光,隻低頭吃面,全當不知。沒過多久,那領頭之人拱了拱手,過來攀話。賀尋擺出少爺的架子,聞言哼了一聲,并不搭理他,他便轉而與老者說話。
那人道:“幾位這是要往回安去?”
老者悠然道:“正是,我們少爺呐,非要去那邊買什麼玉石。頭一回出來,沒想到路途遙遠,會是這般辛苦。”
那人笑道:“再走上十幾裡就到驿站了,我們晚上也要到那兒去,隻是那地方路有些不大好認,容易錯過。這條路我們走得熟,老人家若是放心,可與我們一道去。近些年這路上不太平,時常聽聞有匪徒劫道的消息哩。”
“匪徒?”老者面露惶恐,轉頭對賀尋道,“少爺,這路上有劫匪,這可怎麼辦!”
葉雲棠夾着面,朝賀尋使了個眼色,賀尋心領神會,裝出不耐煩的樣子道:“怕什麼?姜伯你就是年紀大了,聽風就是雨,這群過路窮酸的話也能信?這山上要真有劫匪,讓他出來,小爺我可不怕他們!咱們這麼多人,保管讓他有來無回!”
老者安撫了他幾句,回頭向那人歉然道:“我們少爺年輕氣盛,有失言之處,煩請諸位多多包涵。”
那人打量了賀尋幾眼,在他腰上的玉佩停留片刻,擺擺手一笑,又回自己那桌去了。
不知他說了什麼,那桌人發出一聲哄笑,看賀尋他們的目光都稍稍變了。
葉雲棠放下碗筷,唇角微微翹起。
賀尋也發覺到這其中的變化,仍端着少爺的風範,嫌棄道:“快些吃,吃完趕緊走人。和窮酸待久了,沾點衰運倒黴一年。”
那群人顯然也聽見了這話。風卷殘雲般吃完飯,他們叫來老闆結賬,臨行前,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朝賀尋投來輕蔑一瞥,不經意間對同伴做了個手勢,轉身離開了茶肆。
賀尋不明所以,見老者神情驚訝,車夫則是不屑一顧,一時無人說話。他還以為得罪了人,心中惴惴,便轉頭向少東家看去。
葉雲棠神色如常,隻是眼中泛起奇異的神采,望着那些人離去的方向,帶着幾分懷念道:“這麼多年了,居然又碰上幾個不知死活的。”
說完她擡手利落地打了個手勢,與方才男人所做的分毫不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