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,露出了一張下巴窄到像是營養不良的臉。
但漂亮,雖然瞳孔無神。周見山不确定那道虛虛的視線落在哪裡。
似乎落在他的臉上,但又不太像。這個人像是看不見也聽不見。
像是剝離在天地之外。
随後,兩塊圓膝蓋正朝中間并攏,遲來的羞赫,同樣緩慢。腳趾下殘存着濕漉漉的水漬。
接着很輕地蜷了蜷。
一切都像是放了慢動作,所以當那個清透的男音淡淡在耳邊響起時,周見山的大腦也放了慢動作。
“謝謝。”
他的頭擡得很快,隻看一眼,又迅速落下去。盯草地上被曬走水分,顔色變淺的小土坑。
不用謝。他其實想這麼回複,但現在他隻能有點局促地站着。
那道男音再次響起,這次周見山不隻局促,他想跳進河中去。
“想看我嗎?”對方似乎笑了聲。周見山愣了下,之後少年停頓了約五六秒。
又或許并沒有這麼久,隻是周見山覺得過去了很久。時間流逝的速度不知何時起,跟随對方的舉動變換。
“那就看,”那人說,蠱惑的,“想看的話。”
“不用躲。”
周見山開始有些手足無措,這種感覺讓他感到陌生。
“血管,骨骼框架。”
“關節,皮肉,”男音輕柔地從那道殷紅的唇中吐出來,“包括毛發,與——”
那兩個字直白,周見山覺得喉嚨發幹。一種奇異的感覺從腳底闆沖上顱頂,他覺得自己似乎被貫穿了。
“女人,男人,”那人周邊的空氣活了起來,“各有不同,但都绮麗。”
“Chen xu,”灌木叢外的人聲又近了,男女聲混雜,“Chen xu!在嗎?”
那人的聲音變小了,大概怕被人聽見,怕被人找到。變小了的聲音仍在繼續,“看到我的畫闆了麼?”
他們藏匿在河邊樹下的角落裡,像那條蚯蚓。兩條蚯蚓。
少年小聲請求:“在那裡,幫我拿來,可以嗎?”
周見山沒立刻動。太陽實在太曬,他想讓對方穿上衣服。
對方似乎聽見了他的心聲,将短袖朝身上套,胳膊略僵硬。
他們是共犯。
“Chenxu!”少年的動作變快了些,往身上套褲子。
周見山彎腰,拎住那片淺黃色的木頭闆,原來這叫畫闆。
手不由自主将東西轉了個身,原本壓在草地覆蓋住的東西于是便露了出來。
一張厚實的紙,用膠帶粘在木闆上。
隻一眼,周見山的手一抖,險些沒拿穩。
“Chen xu——”
“給我吧。”陳诩将襪子朝口袋裡塞,腳踩進鞋裡,手指摳進去扒。
男孩似乎愣住了,抱着他的畫。陳诩接過,低頭垂眸看了眼。
赤/裸的男人,像他一樣。
近兩個月他的記憶開始衰退,昨天做過的事今天就已經不再記得。半年前的事就更是在腦海中空白一片。
隻記得些人,比如家裡出事後,許霧堅決要求他跟着畫畫班,坐大巴車來這個小山村裡寫生。
要麼需要很努力地回想,但也隻能想起些模糊的片段,包括争吵咒罵,玻璃破碎聲,一切都在遠去了。
好像是上輩子的事。
不餓,不渴,四肢不聽使喚。醫生說這叫什麼來着。
重大事故造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。
比如陳銘生與馮蘭以一個詭異的姿勢團抱着,或許是扭打着。
“你看他畫的什麼,一個男人!不穿衣服的男人!”
“他是個變态!一桌子一抽屜一床底,全是這種畫,你馮蘭養出個變态!”
他分不清,也已不再重要。隻是誘因,這段婚姻早已遍布蟲蟻,千瘡百孔。這隻是稻草。
壓垮了,墜落了,從樓頂掉下去。
比如陳诩剛好心靈感應地擡了下頭。他坐在客廳中,手握畫筆,面前擺放塊畫闆。
他和馮蘭一樣。他是馮蘭。
陳诩在闆凳上坐了大概三分鐘,或許更久,他已不再記得。
包括趴在窗台向下看的那一眼,包括猛地下蹲後的劇烈嘔吐,包括。
“啪。”
那一聲。
“啪。”
尖叫聲。
“啪。”
他原以為如此寂靜的下午,除了蟬鳴,将要放飛陳诩的河邊。
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