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嘩——”
馬桶沖水聲。毛玻璃門後人影晃動。
接着“咔嚓”一聲,門開了。周見山坐在小方凳上,衛生間扶牆出來一人,腳步飄浮,面色蒼白。
陳诩前額的頭發濕透了。水珠貼頰邊滑下來,發尾從後胡亂紮上去。
衣領也濕,整個人看起來沒什麼精神。
他終于發現無論自己用涼水洗多少把臉,腦袋裡都依舊昏沉。事實上他已很久沒再喝過酒。
早前那兩年喝得多。劉一舟還是單身時經常招呼他出去吃飯,一通電話打過來,陳诩往往一覺剛睡醒。
他晝夜颠倒慣了,半夜不睡,白天不醒。
混日子麼,不就是這樣,他小時候并沒說過自己長大後要做一位宇航員,也沒有說過要做一名科學家。
錢沒了就賺,賺一點再辭。一人吃飽全家不餓,維持餓不死的狀态就行了。
睜眼時窗外天色昏暗,太陽已經快落山,殘存一些淡橙色的霞光,照不到陳诩的家裡。耳邊隐隐約約聽見來自不同方位的細微人聲,從灰色的牆壁縫隙裡鑽出來。
相比之下出租屋裡過分安靜,不大的空間其實稱得上逼仄。那會他剛搬來沒多久,挂完電話躺那發愣,手裡握着的手機屏發出熒熒微光。
聯系人列表裡空蕩,最近通話是“劉一舟”,通話時長一分二十秒。
窗戶被人輕敲了敲。陳诩驚醒般猛地擡頭。
“小陳,醒沒醒?”聲音不大,聽着是隔壁奶奶。陳诩的腦袋又落了下去。
語氣猶豫,但又綿長。似乎是不确定他是否真的醒來:“我煮了粥,煮多了,給你盛一碗。”
從這天起,做一輩子飯的奶奶開始弄不清楚做飯分量。有時多一把豆子,或者多一捧小米。
之後多一小捆細面,再多打兩個雞蛋。
于是陳诩會在家裡喝一碗熱騰騰的紅豆粥後再出門喝酒,傍晚昏暗日色中的飯菜味有他的一份。
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豆兒被煮得皮開肉綻,粥面結一層厚厚的漿衣。他從小就愛吃這層漿衣,又喜甜。
豆粥越吃到下面越甜。最後碗底剩一小層細細未融化開的白砂糖,陳诩倒點開水進去,混勻後喝幹淨。
陳诩倒了杯涼開水,仰脖子灌下去。
胃裡燒得疼。他低頭用手摁了摁,打了個水嗝。
“砰。”玻璃杯往茶幾上放,陳诩遊魂一樣幽幽地飄過來,問凳子上坐着的人:“我喝了多少?”
出租屋的吸頂燈不夠亮,光源偏黃。在這樣的環境下無法長時間看書,很傷眼。
但又莫名的,在很多時刻會給人自然而然渡上一層淡淡的柔光。
周見山光是看着他。
額前碎發遮眼,陳诩将頭發往後抓,整個人看上去很清爽:“喂,你在聽嗎?”
沒動靜。
陳诩轉頭。周見山終于動了,用左手比個五,視線依舊在他臉上。
說不上來什麼感覺。
“五瓶?”陳诩說。不知為何他忽然生出種錯覺,那雙黑色瞳孔中應該暗暗地藏着什麼。
并不平靜。藏着什麼呢?
懶得深想。陳诩又倒了杯水灌下去,終于覺得胃中酸意有緩解:“草,劉一舟要喝死我。”
緊接着見周見山擡右手,兩指豎起,拇指摁着無名指跟小指。
“耶什麼?”陳诩皺眉,“哦,五加二,大爺的七瓶。”
“讓。”周見山換了個位置,陳诩在沙發上坐下了,手揉太陽穴。
按理說這是個還不錯的夜晚,雖然打了架,但并沒有吃虧。
雖然被帶去派出所,但很快就被剛下火車的許麗麗接了出來。
雖然喝多了,但是他和啞巴吃了一頓很好吃的燒烤。
陳诩的臉對着電風扇吹,聲音被旋轉着的扇葉加了層電流:“你把我帶回來的?”
周見山點頭。
過了一會,聽陳诩笑了聲:“行,挺有用。”
喝下去的酒液被消耗出去不少,陳诩人醒了大半。
吹着風感覺好受些了,就想沖澡。于是腳下踩棉花,拎着衣杆去取外面晾的衣服。
人剛到院裡,樓上窗戶響。許麗麗拉開玻璃窗,朝下喊:“陳诩,我水瓶——”
“明天給你買新的,姐,”陳诩立刻打斷,補充,“明早就去。”
“貓尿喝多了,”許麗麗說,“大舌頭,男人都這個死樣。”
陳诩嘿嘿笑兩聲,擺手:“拜拜,我要洗找了。”
“等一下,”許麗麗下樓了,手裡拿着東西。看着挺沉,還差點掉,“說一定賠。”
陳诩站直了,拍胸脯:“一定賠。”
許麗麗才遞給他:“你跟你弟一人一瓶。”
“好喝的牛奶,”陳诩低頭看,兩瓶特侖/蘇,“沒過期吧?”
“滾蛋。我剛拆的一箱,不要還回來。”
“要要要,謝謝姐。”
許麗麗此時卸完了妝,臉上貼着張面膜,上下搓手背:“你倆睡一張床啊?”
“啊。”陳诩回頭看了眼,“睡沙發得熱死人吧,這天。”
許麗麗探頭朝裡看:“床就那麼大點,能睡下兩人嗎?”
“我打地鋪,”陳诩瞎扯,“叫他睡床。”
“當哥的就這樣,”許麗麗把臉上多的精華往脖子上抹,上樓了,“好好幹,以後賺錢搬大房子去。”
鐵架梯發出咯吱聲響,人沒在二樓停,上三樓看菜苗去了。
“哪敢想,我的姐,”陳诩把衣杆靠牆,聲音大了點,“你弟我不是賺大錢的料,餓不死就行了。”
“你得想,“聲音從天台飄下來,“日子長呢,好事兒就得多想,想了才能來。”
陳诩笑兩聲:“行,那我多想想。”
菜苗長得挺好,許麗麗回二樓了。
陳诩剛準備進屋,聽樓上喊:“嗳。”
他擡頭:“咋了?”
“你把電視機賣了?”許麗麗從半人高的鐵欄杆那探出身子。
臉上煞白,走廊又沒燈,身後的屋裡透出點背光,看上去很吓人。
陳诩朝後摸了幾下摸到牆:“姐,你這眼神,當年沒進公安系統真是可惜了。”
“别跟我貧。是壞了?”
“也不是,”他語氣尋常,“就不想看了呗。”
“稀罕事。”許麗麗說,“明早你買水瓶,順路正好幫我從市場帶點菜。不叫你白跑腿,錢回來給你,隻有多的沒有少的。”
兩人又閑扯幾句。陳诩進屋時周見山剛裝了壺水,正蹲着往插座上放。
陳诩把牛奶放茶幾上:“拿一瓶喝去。”
周見山摁好開關,回頭起身,陳诩人已拎着衣服進衛生間了。
他往那扇毛玻璃門上看了眼。
出租屋條件有限,多年前的老式裝潢——什麼都是舊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