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宋拂推門進咖啡館時,袖口還沾着松針的清苦氣。檀木屏風後,佘粵正伏案敲字,屏幕藍光映得她側臉瓷白,指尖在鍵盤上起落如蝶,倒像是另一種法語翻譯——輕盈又利落。
他斜倚着櫃台,沖侍者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慢悠悠踱到她身後。屏幕上的法文段落正譯到左拉筆下少女的裙擺,“她轉身時,衣褶如浪湧——”他冷不丁開口,聲線裹着雪後初霁的松散:“這句譯‘裙裾’更好。”
佘粵肩頭一顫,啪地合上電腦,回頭時眼底還凝着未褪的冷光:“宋先生偷窺成性?”
“冤枉。”他晃了晃手中紙袋,油墨香混着熱可可的甜膩漫出來,“傅諾先生的拍賣會資料,順路捎來當賠禮。”紙袋擱在桌角,食指卻不着痕迹壓住她散落的稿紙一角,上頭的法文批注如蛛絲蜿蜒:“佘小姐連咖啡漬都要譯成普魯士藍的色号?”
她抽回稿紙,睫毛垂成一道戒備的弧:“總比有人拿菩提子當擋箭牌強。”
他低笑一聲,腕間遼陽綠的珠串滑入袖中,指尖卻拈起她手邊冷透的咖啡杯,就着杯沿抿了一口。杯口殘存的口紅印拓在他唇上,像雪地裡斜逸的梅枝。佘粵蹙眉要奪,他卻順勢将熱可可推過去:“曼特甯配青提蛋糕,苦得倒像在嘗人生。”
玻璃窗外簌簌落雪,佘粵攪着可可的銀匙突然一頓——他大衣内襯露出的紫色毛衣,正是SIN CITY五年前的限定款。
“宋先生穿舊衣的癖好,倒和藏珠子的傅諾先生一脈相承。”她話裡帶鈎,眼睛卻盯着資料頁上那顆南洋珠的顯微圖。
“惜物如惜人。”他懶懶支頤,袖口滑落時露出腕間舊疤,淡褐色的痕如半枚鎖扣,“就像佘小姐甯可凍傷天竺葵,也不肯換掉母親留下的陶土盆。”
敲鍵盤的脆響戛然而止。暖氣嗡鳴中,她忽然傾身抽走他襟袋裡的壽百年,薄荷煙絲在指尖碾碎成塵:“佛家五戒,宋先生倒是破得坦蕩。”
他任由煙絲灑落,忽然捉住她沾了可可漬的腕子,拇指按上那片淤青:“禮尚往來。”菩提珠硌着肌膚,溫的,“昨天拉你那一把的利息。”
雪撲在窗上,融成蜿蜒的河。
宋拂的指腹在淤青上打了個旋,醫用膠布特有的涼意突然貼上皮膚。佘粵垂眼看去,創可貼邊緣剪成規整的圓弧,印着極淡的藥師佛紋樣——倒是與他腕間菩提串暗合。
“宋先生救人還要挑開過光的道具?”她屈起手指,繃帶随動作微微鼓起,像冬眠的蛇在皮下翻了個身。
他松開手,任袖口堆疊在肘間,露出小臂内側半截墨色紋身。法文花體字随肌肉舒展起伏,正是左拉《磨坊之役》開篇那句“每逢瓜果飄香的季節”。佘粵瞳孔微縮,昨夜譯到此處時咖啡杯曾莫名傾斜,潑出的褐痕恰巧淹沒了這段文字。
“傅諾先生托我問個問題。”他忽然翻開拍賣圖錄,南洋珠的X光剖面圖在紙頁綻開層層虹暈,“珍珠層厚度每增加0.1毫米,該付你多少翻譯費?”
佘粵的銀匙撞上杯壁,震得可可表面浮沫破碎。落地窗外掠過送葬車隊的尾燈,紅芒掃過圖錄邊角的鋼筆批注——那是她三天前給廖凡的私人備注,此刻卻爬滿了宋拂淩厲的修改痕迹。
“原來周映實牽線的掮客,兜兜轉轉都是宋家養的蜘蛛。”她蘸着可可漬在桌布畫航線圖,奶泡在亞麻布上暈出大西洋的輪廓,“這顆珠子從蘇門答臘到巴黎轉了七道手,倒把宋先生轉成了義務校對員?”
他忽然摘了菩提串推過去,綠松石隔珠撞在咖啡碟上铮然作響。“第八道手在這。”珠串内圈刻着極小的一串數字,正是南洋珠鑒定證書編号的後六位,“家母當年在尼斯港撿的漏,如今倒成了傅諾的朱砂痣。”
暖氣管道突然發出嗚咽,佘粵的羊毛大衣從椅背滑落。宋拂俯身去拾,後頸擦過她懸在空中的指尖——昨夜被青提蛋糕染綠的甲油,此刻正抵着他第七節頸椎的棘突。
“1937年《費加羅報》的航運版,”她突然開口,呼吸間的白霧漫過他翻折的衣領,“宋老先生拍下聖米歇爾号版面的那期,邊欄有則珍珠失竊案報道。”
菩提珠突然滾落三兩顆,在滿地碎雪似的稿紙間發亮。宋拂維持着半跪的姿勢仰頭看她,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竟與老報紙鉛字如出一轍。佘粵從資料袋抽出發黃的剪報副本,失竊珍珠的顯微圖與拍賣圖錄上的南洋珠重疊,連生長紋都嚴絲合縫。
“佘小姐查案查到我家祠堂了?”他輕笑,喉結擦過她捏着剪報的虎口,“不如直接問我——當年聖米歇爾号大副,正是拿青提蛋糕騙走我祖母耳墜的賭棍。”
雪粒子突然密集地砸在玻璃上。佘粵摸到大衣口袋裡的壽百年,薄荷味煙紙已染上菩提子的檀香。她抽出一支在剪報邊緣輕敲,煙絲簌簌落在兩個世紀的塵埃之間:“宋先生現在搶着當第九道手,是要替祖輩銷贓,還是替父輩圓謊?”
暖氣驟然停歇的寂靜中,宋拂就着她指尖點燃了煙。火光躍起的刹那,咖啡館門鈴叮咚——廖凡挾着風雪闖進來,手裡攥着撕成兩半的鑒定證書。
佘粵瞥見證書碎片上的法語批注,忽然笑出了聲。那些被她修改過十七遍的專業術語,此刻正躺在宋拂改得面目全非的拍賣圖錄上,像兩柄交叉的西洋劍。
宋拂吐着煙圈把菩提串套回腕間,珠串相撞聲竟與門外救護車的鳴笛共振。他拾起滾到桌腳的青提蛋糕,奶油早凝成冷硬的雪丘:“佘小姐,第八道手和第九道手的區别在于…”
沾着奶油的叉尖突然點上她鎖骨,寒意順着珍珠項鍊的縫隙遊走:“前者要替舊債穿針,後者偏愛把線頭燒成舍利子。”
玻璃窗上的冰花開始滴水,像某種秘而不宣的摩爾斯電碼。佘粵咽下早已冷透的曼特甯,苦味漫過喉間時,恍惚嘗到了1937年尼斯港的海腥氣。
2.
---
佘粵伏案翻譯文件時,總習慣性伸手摸向裝薄荷糖的罐子,卻觸到一張便簽。她展開,上面是宋拂淩厲的字迹:「劣質糖傷胃,沒收了。」轉頭一看,原本的廉價糖罐被換成雕花玻璃瓶,裝滿法國進口的薄荷糖,糖紙在台燈下泛着淺金光澤。
宋拂倚在門邊,漫不經心道:“糖紙攢夠一百張,能換一個答案。”
“什麼答案?”她挑眉。
他走近,指尖掠過她耳畔的發絲,低聲笑:“比如……我為什麼總點曼特甯咖啡。”
---
汪家宴會上暗流湧動,佘粵高跟鞋磨破了腳踝。回程途中,她蜷在副駕駛上假寐,忽然感覺車身一停。宋拂俯身替她解開鞋扣,掌心托住她冰涼的腳踝,蹙眉道:“下次别逞強。”
她抽回腳,耳尖發燙:“宋先生管得真寬。”
他變魔術般從後座拿出一雙軟底平跟鞋,不容拒絕地套在她腳上:“我不僅管得寬,還要管一輩子。”
---
調查佘母日記那夜,兩人在甄家老宅閣樓翻到淩晨。佘粵揉着酸澀的眼角,下意識摸向口袋,卻見宋拂遞來一支黑壽百年:“隻許抽一口。”
她點燃煙,嗆得咳嗽,他伸手奪過,就着她咬過的濾嘴深吸一口,煙圈模糊了側臉:“這樣學才對。”
月光漏進窗棂,他忽然撚滅煙,扣住她後頸:“佘粵,我二十歲後就沒教過别人東西。”
“所以?”她呼吸不穩。
“所以,學費很貴。”吻落在她眼睫上,“比如一顆真心。”
---
宋拂推門而入時,佘粵正對着滿桌譯稿皺眉。他解開大衣,抖落肩頭積雪,将熱可可推到她面前:“歇會兒。”
她抿了一口,甜膩中泛着海鹽焦香,狐疑道:“你做的?”
他屈指敲了敲杯沿,袖口露出一截紅豆手鍊,新鑲的珍珠瑩瑩生光:“配方換了三十次才調出這個味道——佘小姐不點評一下?”
她忽然伸手拽住他的領帶,迫使他低頭:“宋拂,你算計我。”
他順勢抵住她額頭,輕笑:“是啊,從你錯拿我那件大衣開始。”
---
佘粵晨跑時總在公園第三棵梧桐樹下遇見宋拂。這日她故意繞路,卻在轉角被他攔下。他呼吸間呵出白霧,将溫熱的豆漿塞進她掌心:“躲我?”
“宋先生這麼閑?”她咬開吸管。
他忽然貼近,指尖擦去她唇角的豆漿漬:“不閑,但追你要緊。”
遠處朝陽初升,他背光的身影籠住她,補了一句:“另外,你跑步時馬尾晃得人心煩——所以明天開始,我陪你跑。”
---
---
宋拂的保險箱密碼難住了整個調查組。佘粵深夜抱着一沓資料闖進他辦公室,将咖啡杯重重磕在桌上:“最後試一次——你母親的法語詩,第三行第4個字母?”
他抱臂靠在桌邊,眼底浮起笑意:“錯了。”
她咬牙敲鍵盤,屏幕突然跳出滿屏玫瑰動畫,密碼框閃爍着一行字:「答案是你生日。」
佘粵怔住,身後傳來他低沉的嗓音:“鎖早就開了,等你來拆而已。”
她轉身瞪他,卻被他圈進臂彎間,保險箱“咔嗒”彈開,露出一串珍珠手鍊和泛黃的法語情詩集——扉頁上是他母親的筆迹:「愛是最高明的密碼。」
---
佘粵對百合花粉過敏,卻在酒會上被汪家千金“無意”塞了滿捧花束。她強撐到離場,脖頸已泛起紅疹。宋拂一路飙車送她去醫院,途中冷着臉打電話:“把汪家花田買了,明天全種薄荷。”
她癢得聲音發顫:“幼稚。”
輸液時他攥着她沒紮針的手,突然問:“為什麼不說難受?”
“不想輸。”她閉眼。
他忽然扯松領帶,俯身在她耳邊咬牙:“佘粵,在我這裡示弱不算輸……算你赢。”
-
宋拂丢了一枚黑曜石領帶夾,卻故意在晨會前提及“嫌疑人範圍鎖定翻譯組”。佘粵冷笑一聲,午休時徑直将備用領帶夾拍在他桌上:“栽贓水平真差。”
他慢條斯理扣上領帶夾,忽然拽過她手裡的會議紀要,指間夾着那枚“丢失”的黑曜石:“沒栽贓,隻是想知道——你什麼時候偷了我襯衫第二顆紐扣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