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佘粵将台燈的光線又調暗了些。
淩晨三點的公寓裡,那盞黃銅底座的老式台燈在桌角投下暖昧的光圈,像一輪将熄未熄的月亮。她屈起食指關節揉了揉太陽穴,左手邊的咖啡早已冷透,杯底沉澱着一層細密的咖啡渣。窗外的春雨淅淅瀝瀝,偶爾有汽車碾過水窪的聲音,輪胎與濕漉漉的柏油路面摩擦,發出黏膩的輕響。
桌上攤開的文件泛着陳舊的黃,法文手寫體在燈光下像一群蟄伏的螞蟻。這是宋拂昨夜送來的——1997年馬賽港的貨物清單,紙頁間還夾着幾張模糊的黑白照片,邊角已經卷曲。
"周氏航運..."佘粵的指尖懸在某個反複出現的公司名上方,突然想起昨日在宋氏檔案室,宋拂俯身指給她看文件時,袖口掠過她手腕的溫度。他今天穿了件灰藍色的襯衫,袖扣是兩粒啞光的黑瑪瑙,像極了她手鍊上那顆被宋拂鑲了翡翠的珠子。
電腦屏幕突然亮起,虞妙的郵件彈出來:"法文合同已收到,客戶要求加急。"佘粵瞥了眼日曆,才驚覺距離船舶簽約儀式隻剩五天。她下意識去摸大衣口袋裡的薄荷糖,卻觸到個硬質紙盒——是那盒倫敦黑壽百年。
煙盒邊緣已經有些軟了,自從那日在咖啡館錯拿了大衣,這盒煙就像個不請自來的客人,在她的生活裡時隐時現。佘粵抽出一支咬在齒間,并不點燃,任憑煙草的苦香在口腔蔓延。這種味道總讓她想起宋拂身上那股雪松混着廣藿香的氣息,像冬夜森林裡突然亮起的篝火。
手機在此時震動。宋拂的短信簡短得像電報:"明早九點,老地方見。帶傘。"
佘粵望着最後兩個字出神。那把拐杖傘此刻正立在玄關處的青瓷缸裡,傘尖在木地闆上洇出一個小小的水痕。她忽然想起雪夜裡宋拂站在窗前看她的模樣,日光灼着他漂亮的側臉,像文藝複興時期的鎏金雕像。
窗外雨聲漸密,佘粵将照片翻到背面。褪色的鋼筆字寫着"1997.11.3",正是父親車禍前一周。她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過那個日期,突然在紙張夾層觸到異樣的凸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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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瓷茶盞落在烏木茶盤上,發出清脆的"咔哒"聲。
"周肅明昨天見了緬甸的人。"宋拂将平闆推過來,屏幕上是機場監控截圖。他今天沒打領帶,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着,鎖骨處有一道淺淺的紅痕,像是被什麼尖銳物刮過。
佘粵的目光在那道紅痕上停留半秒,轉而看向照片。周家大哥正與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握手,背景是仰光機場的VIP通道。"這個人是?"
"緬甸礦業協會的掮客。"宋拂的指尖在周肅明西裝口袋處點了點,"注意到鼓脹的輪廓了嗎?我猜是現金支票。"他突然擡眼,"你昨晚沒睡好?"
佘粵一怔。她今早特意敷了眼膜,連虞妙都沒看出異樣。"宋先生什麼時候兼職做相面先生了?"
"你摸耳垂的時候。"宋拂忽然傾身,手指虛虛劃過自己右耳,"每次思考難題,這裡就會紅得像..."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邊的紅豆手鍊上,輕笑一聲。
窗外的雨突然大了,水珠噼裡啪啦砸在玻璃上。佘粵從包裡取出那份文件,指腹按在夾層凸起處:"這裡藏着東西。"
宋拂接過文件對着光細看,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。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,指節處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。佘粵想起韬玉的調侃:"這種養尊處優的大少爺,手都比姑娘家精緻。"
"需要蒸汽。"宋拂突然起身,西裝褲料擦過佘粵的膝蓋。他走向包廂角落的茶台,從紫砂壺嘴引出一縷白汽,小心地将文件邊緣懸在蒸汽上方。暖黃燈光下,他的側臉像被雨水沖刷過的玉石,下颌線繃出銳利的弧度。
紙張緩緩分離的聲響中,佘粵聽見自己的心跳。當那張泛黃的貨運單飄落桌面時,宋拂的瞳孔驟然收縮——單據角落的簽名龍飛鳳舞:甄臻。
"你父親的字迹?"
佘粵的指尖有些發抖。她認得這個簽名,在童年那些被退回的明信片上,在母親珍藏的警員證扉頁。"這是..."
"押運人簽名。"宋拂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,"97年那批所謂'瓷器',實際是走私文物。你父親作為警務人員參與押運,意味着..."
"意味着他可能是卧底。"佘粵猛地擡頭,撞進宋拂深潭般的眼睛裡。蒸汽在兩人之間氤氲,将他的輪廓暈染得模糊不清。她忽然明白為何宋拂今天反常地沒點曼特甯——他早預料到這個時刻需要絕對的清醒。
雨聲中,宋拂解開袖扣,将襯衫袖子卷到手肘,露出小臂上一道猙獰的疤痕。"三年前我追查這條線時留下的。"他嘴角揚起譏诮的弧度,"我父親的書房有個暗格,裡面藏着當年所有參與者的合照。"
佘粵突然想起姑媽枕頭下那張照片。母親站在兩個男人中間,左邊是年輕的甄弟,右邊那個模糊的身影...
"簽約儀式前,我需要你幫我做件事。"宋拂的聲音将她拉回現實。他從内袋取出一枚U盤,"這裡有兩份文件,一份是周氏與緬甸的真實合同,一份是我們要他們簽的'禮物'。"
佘粵接過U盤時,注意到他無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。這個發現讓她心頭莫名一刺。"法語條款的陷阱?"
"聰明。"宋拂突然用指節敲了敲她面前的空咖啡杯,"不過這次,我準備了加奶的拿鐵。"
侍者恰在此時推門而入,托盤上的拿鐵拉花是片精緻的楓葉。佘粵想起去年秋天在雁明山,宋拂曾用紅葉替她夾在文件裡做書簽。當時他說什麼來着?"紅葉經霜而赤,智者經事而銳。"
雨幕中,宋拂撐開那把拐杖傘送她到車前。佘粵發現傘骨内側刻着小小的"拂"字,像是主人不經意留下的标記。上車前她突然轉身:"為什麼選我?"
宋拂的傘面微微傾斜,雨珠順着傘骨滑落,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。"還記得咖啡館那個故事嗎?"他的聲音混在雨聲裡,"老住持最後對留下的弟子說——念珠從來不在廟裡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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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舶簽約儀式定在香江國際酒店的頂層宴會廳。
佘粵站在落地窗前,透過玻璃俯瞰整座城市。晨霧未散,遠處的港口若隐若現,集裝箱像積木般堆疊在碼頭,幾艘貨輪緩緩駛入航道。她抿了一口手中的咖啡,苦澀在舌尖蔓延,卻比不過胃裡翻湧的緊張。
“緊張?”宋拂的聲音從身後傳來。
她沒回頭,隻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他走近,西裝革履,領帶一絲不苟地系着,身上那股雪松混着廣藿香的氣息若有似無地萦繞在她鼻尖。他遞來一塊薄荷糖,佘粵接過,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他的掌心,像被燙了一下似的迅速收回。
“周肅明帶了律師團。”宋拂低聲說,“待會兒翻譯時,法語條款的第七項是關鍵。”
佘粵點頭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糖紙邊緣。
“别擔心。”他突然伸手,輕輕捏了捏她的後頸,像安撫一隻炸毛的貓,“我在。”
佘粵一怔,還沒來得及反應,他已經收回手,轉身朝會場走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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